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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2002/2/26 17:15:31 人气:1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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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法悲伤(三)
无法悲伤(三)
当我回家开门时,忽然有一点恍惚:正是黄昏时分,室内灯火闪亮,饭香扑面,窗帘也早早地放下了,淡蓝地飘荡着波浪,小几上的青瓶中,静静地插着一把黄菊。厨房里有花格围裙的女人迎出来,笑脸向我:"回来了?" 一瞬间,我以为是小宛,然而是朱颜,她麻利地摆放着碗筷,异常自然而娴熟,我却莫明地有些不安:"朱颜,你现在身体要紧,以休息为主,这些杂事你不要做了,再说了,你是客人。" 她先是不应声,突然又问:"文凯,你准备收我多少房租?" 我一愣:"怎么会收你的房租?大家多年的朋友……" 她嗔道:"然后现在又说我是客?" 我无言以对,她掠了我一眼,笑了。 我们围桌吃饭,饭菜热腾腾地在我们中间,隔着袅袅的白气看去,她的脸色红润了许多,我给她夹了一块鸡肉:"多吃点,你需要补身子。" 她的眼睛受惊地一闪,我自知失言,她却已经岔开话题:"那只花瓶真漂亮。" 我由衷地点头,说:"是很漂亮。" 这只青枝缠花的瓷瓶始终是我的珍爱。
我和小宛是在家乡举行的婚礼,从那儿回来,正遇上此地惯有的阴雨绵绵的天气。我在单位简单地散了喜糖,同事们凑份子送了我一床云丝被,顺带说些床上床下未婚不宜的笑话,一屋子哄笑,我也笑,却多少有点不习惯,忽然看这对花瓶,冷冷落落站在我桌上,他们才想起告诉我,是我请婚假的那几天有人送来的。留条了吗?我问,他们摇头,说叫什么了吗?他们对看一眼,也没有,当时谁在?好象没说什么吧。反正是个女的。 我怀中抱了沾了水气而显得格外沉重的被子,隐隐地提醒我婚姻最隐秘的本质,而我的掌心却又握着花瓶纤丽的腰身,感觉到它明丽的肌肤上一粒粒沁出的冰凉的水滴,滋润我沉在琐事里烦乱的心。因为不准备在本地举行仪式,我几乎没有通知任何人,这意外的祝福就更让我觉得温暖,似乎整个阴霾的天气都云破而天青了。 "你始终不知道这花瓶是谁送的?"朱颜问我。 后来我和小宛两人想了很久,打了无数个电话,都猜不出是谁如此关心我们,虽然遗憾,也只好如此,唯一的回报便是更加的珍惜。我忽然想到什么,便问朱颜:"也许是小宛的朋友,你知道吗?" 她摇了摇头。
接下来的日子,除了吃饭,我很少与朱颜碰面,似乎大家有意无意地都在回避着些什么。 我把卧室让给了她,自己住在书房,屋里象往常一样静静悄悄地没有声息,只偶尔听见轻悄的脚步声。她仿佛不存在。然而,时时处处,案上那一杯飘香的清茶,随风送来半首低低的歌,青瓷花瓶里又换过的一束花,却都在提醒我她的确存在。 日子便这样仿若水龙头的漏水,一滴一滴似轻似重的滑落。 一日,本是我上白班,却因同事有事与我换了班,于是坐在桌前看书,朱颜拎着抹布推门进来,看见我在,有些失措。我连忙招呼她:"朱颜,过来坐坐,休息一下。"----我怎么会脸皮厚到要她做家务,却又不便阻止,怕她多心。 于是,在仲春菊花般金灿的阳光下,两人对坐,却一时找不到话说。她随手翻动我的书:"你在看什么书?……《中华器官移植杂志》,《国外医学情报》……"口气里带点诧异:"怎么,毕业这么几年了,你还在学习?" 反而是我不好思了,说:"这算什么学习?随便看一看罢了,知道有哪些新药新技术,有些病有什么特效药,……反正跟业务有关,了解一下对自己有好处。" 她好奇地问:"是不是每一种病都有一种药?是不是每一种药都能治好一种病?" 我笑了,然后摇头:"这世界上有多少种细菌和病毒,每种都是什么样子,谁能够都知道?"接着叹了口气,"如果有人都知道,那这世上就没有生病这回事了。" 她接着问:"那生病是什么?" 我一愣,倒真没想过这个问题,沉吟了一会儿,我说:"大致的说吧,生病就是和大家不一样。比如说白瘢风吧,不痛不痒,但是大家都没有,只是你有,那么就是你生病。反之大家都是这里白一块那里黑一块,那就不算生病了。"突然灵机一动,终于找到了恰如其分的解释:"异于常态的状态就叫生病。" 她看着我,突然问:"那么爱情呢?爱情有时是不是也是一种病?" 我一怔,没想到她会这样问,本以为是一句无伤大雅的玩笑,然而她的眼睛,好象黑夜海面上的星星,升起又沉落,此时,她在咀嚼回想的,是那个不知名的男人吧,因此我和回答也格外慎重起来:"每个人的一生之中都会爱过一两次,那应该是常态吧,"我看看她,她脸上一无表情,长发垂下来,遮住了她的眼睛,我只好接着说:"朱颜,我想,爱情,它不是病。" 听了这句话,她却笑了,那笑容分明带着点讥诮的味道,说:"真的吗?那些奉父母之命的人,那些为了房子为了票子为了车子结婚的人,那些年华老大匆忙抓一个是一个的人,……他们统统都爱过吗?" 我不同意她:"朱颜,你太绝对了。" "那么你呢?你爱小宛吗?"她却突然抬头看我,两道眼光锐利如刀,仿佛要解剖我。 我微微地被激怒了,几乎是冲口而出:"当然,要不怎么会和她结婚?" 可是,这时灵魂深处,却有一个小小的声音也在质问我:你真的爱小宛吗? 我不欲多谈这个问题,朱颜却不肯放过我,她咄咄逼人的俯向我:"你能肯定是因为爱情才和她结婚的吗?不是因为寂寞、孤独、想证明你真正属于这个城市,而身边有正好有这样一个你熟悉的人?" 那一刻的朱颜比我更象一个用淡漠的口吻询问大小便、性生活是否正常的医生,----无视对方的全部的尴尬。而我却变成了那被审视、被观察、等待着结论的病人。我不喜欢这样错位的感觉,只能反唇相讥:"你呢?你怎么跟那男人在一起?因为爱,还是为了房子票子车子?"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我怎么会和一个病人斤斤计较?朱颜那张瞬间毫无血色的脸,更让我深感自己的过分与不该,正想说些什么挽回的话,她却无限苍凉的笑了:"也许就是因为什么都不知道,所以才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文凯,我多么希望有一所爱情医院,我可以走进去,诉说症状,打针吃药,一日三次,便可以痊愈,而且终身免疫。"她望向我,"而你,文凯,你便是我的主治医生。" 我看着她,内心隐隐疼痛,不很真实的痛,只是觉得有一些缠绵,我温和的对她说:"朱颜,你知道吗?每天去医院看病的人,其实绝大多数都不需要医生和药物的,时间和自身的抵抗力会让许多的伤痛自行痊愈。我想……"我看着她的眼睛,那里面有两簇阴郁的火焰在跳动,我就在这火的中间,"爱情亦复如是吧。" 她定定地看了我很久,那眼里的火一直在跳动、闪烁,我的影子便在其间不停的抖动,许久,她低下头去,接着便听到她有如梦呓的声音:"那么,要医生做什么呢?" 要医生做什么? 没想到这个问题会在多年后又摆到我的面前,让我又一次去面对。
在我实习的那一年,有一个同学自杀了。 被发现的经过,因为口口相传,便带上一点黑色的幽默:某人半夜起来小解,灯坏了,只好摸黑作业,却觉得脚下黏糊糊的,估计是谁就地方便了一把,于是便骂一两句。到了走廊上,在灯下蹭蹭鞋底,竟是一条条的……血迹?旁边经过的人脱口惊呼,又有另外经过的人不信,于是便一起拿了电筒来,那昏黄的光圈一直缓慢地延伸到厕所的深处:一滩血,还有一个人。 在他的遗书上这样写着:"我把课本都烧了,不要它们再留在世上害人。……那些课本上,写着,什么病是什么症状,该用什么办法,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事实上却有那么多的病根本查不出病因,又或是不能确诊,更有那么多的病根本治不了,……我学医,本想是救死扶伤,却只能看着病人一点点,一点点地在我的面前死去,而我,完全无能为力。……原来生死根本不是由我们作主,那么要医生做什么?" 是呀,要医生做什么? 在每一次竭尽全力而终于失败的抢救之后,呼吸机关掉了,心脏起搏器拿下来了,各种各样的管子都被一一摘下,而或男或女死者的脸,却仿佛搁浅的小舟浮现在海面上一样浮现在我眼前,苍白,死寂,又仿佛带着惊奇与不甘,不相信自己竟真的,死了。 面对无声的这一切,我这个初出茅芦的医科毕业生都会无端地记起死者最后的疑问:要医生做什么? 而这么多年过去了,什么时候,我,终于决定不再问了? 而此刻,因了朱颜的一句话,我仿佛失忆已久的病人,突然想起发生过的种种,感觉时光如流,同样的问题如浪潮一遍遍横亘而来,而生命中有些关渡我却早已放弃了征服,此时的我只能颓然地对她说:"朱颜,医生并不是上帝。" 她仍是不肯放过我,抑或是不肯放过她自己,她答:"却是上帝唯一的手。" 一瞬间,我忽然错觉那是我自己的声音,是我自己灵魂最深处的回答,于是一种深入肌肤的痛楚向我刺来,我猝不及防,突然地被瓦解了。 于是,无端的恼怒起来,出门而去。 那天晚上,我在医院的值班室里彻夜未眠。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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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生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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