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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2002/2/27 11:50:10 人气:1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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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法悲伤(四)
无法悲伤(四)
第二天下班后,与同事打牌到天黑才回家。 家中一切如常,我的笑容,她的神色,还有厨房里鸡汤浓厚的香气。她顺手接过我脱下的外套,手却突然在空中停顿,我问:"怎么了?" 她微微一愣。然后笑:"你的衣服上,有花瓣啊。" 我一怔,也笑:"哦,是樱花开了,一路都是,香吗?" 她把衣服贴近鼻孔嗅了一下,老实地说:"闻不到,上面只有医院的味道。" 当然啦。消毒水之于医生,仿佛条形码之于商品,我并不在意:"又不是什么 好的,福尔马林,有腐蚀性,长期生活在里面,医生会得很多病的。" 她惊奇的转头:"咦,医生也会得病?" 我哑然失笑:"你以为医生是什么?绝缘体?" 看了她一眼,我继续说:"事实上,医生长期生活在病毒、细菌的环境里,得病的机会比普通人大得多,而且医生还专得自己也治不了的病,这就叫医不自医。"说着我转身进了卫生间。 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和朱颜在一起都会说很多废话,也许是因为小宛从来没有问过这些,也许是因为朱颜有一双聆听的、凝视的、等待的、相信所有的眼睛。 我从卫生间洗完手出来,朱颜竟还站在那里,怔怔地,不知在想什么,白炽灯摇摇晃晃,在她脸上打下巨大的阴影,见我出来,仿佛一惊,便折身进了厨房,只剩下那盏灯,空空地,摇着,把光和影流放到各个地方。
晚饭时,朱颜突然说:"文凯,我想出去一下。" "哦,你想去哪里?" "我想去看樱花。" 我看了看腕上的表,说:"现在晚了,没有专线车了。倒是可以让你骑小宛的自行车,从湖边走,可是路不好,又没路灯,……要不,明天吧,明天白天。" 半晌,她幽静的说:"文凯,你知道吗?我六年没看樱花了,总是想着明天吧明天再去,然而只要一场风雨,那些花儿就都谢了,……就象爱情,那些花儿从不给人明天。"她抬头看我,幽幽一叹:"文凯,如果我今天不去,也许今年,也许今生,又是一场错过了……"说着,一个笑,渐渐冷却在她的脸上。 看着她落莫的神情,我竟脱口而出:"我陪你去。" 这时候,有一点光在她的眸子里亮起来,她的眼睛瞬间黑得透明。
初暮的颜色里,樱花绯色如云,那柔嫩轻盈的粉红,仿佛直接睡在空气中,无论有风无风,樱花总是在缓缓然而不断的飘落,如同许许多多离我们而去的日子。 我最后一年看樱花,又是在哪一年? 入夜了,游人渐少,却有少年的情侣,在花树下亲密并肩,窃窃私语,一时不知那男孩说了什么,女孩叫了起来,不依地追打他……两人嘻嘻哈哈你身躲我闪,撞在樱花的树干上,又是一阵花瓣雨。 我看着这一切,渐渐嘴角含笑。朱颜说:"年轻就是好。"我点头道:"是呀。" 话一出口,突然惊觉自己不再年少了。 走完曲折的花径,我看出朱颜有点累了,我招呼她在路边的小摊坐下:烤土豆,烧豆腐,炒田螺,冰镇的啤酒,……熟悉的地方,熟悉的景致,唤回我熟悉的记忆。 我问:"朱颜,当时你和小宛就是住在樱园吧?" 她突然俏皮我一句:"你一个星期最少报到三次,现在还来问我们住哪儿?不是吧?" 两人都笑了。 我们闲闲的吃,象学生时代一样放肆无忌地把田螺壳扔得一地都是,月光照在上面,仿若一地会发光的砂砾。朱颜闲闲地问我,和小宛是不是青梅竹马。 呵呵,哪有那么浪漫纯情呀,小城再小,也有三路公共汽车,城东城西的两个人从不曾相干过。是她考上了大学后,她家里不放心一个女孩子孤零零地在外面,不知怎么打听到我也在这座城市,专程托我照顾她,这才认识的。 "那么,何以爱上她?象俗套的爱情故事,在图书馆相遇,发现两个人喜欢同一个作家的同一本书?"朱颜戏谑的问我,微带酒意,两颊渐渐嫣红。 "不,"明知她是故意开玩笑,我还是很认真地回答她,"小宛最喜欢的书是童话。"说完了,我自己先笑了,"刚知道的时候,觉得很受不了,这么大的人居然喜欢那么幼稚的东西,那时想得很严重,如果她拿白雪公主白马王子的故事来套现实生活,我们之间怎么长得了?但是后来……" 小宛根本不是逃避现实的人,她在妇联信访处工作,每天都接触到许多生命中真正的血泪惨史,她工作认真,常为她们拔刀相助的。日常生活中,她是买根针人家多收了两毛钱也会去投诉的人。她喜欢看童话,但是并不陷进去,生命是药,童话是糖衣,小宛如此这般,把现实与幻想分得清清楚楚。所以她活得实际,也快乐。 我告诉朱颜:我读的七年制医科大学功课重,淘汰率高,女生本来就少,又兼了多半胸怀大志,不大搭理我们这些毛头小伙子,而小宛是我在课堂之外认识的第一个女生,我半生的命运便自此注定。
喧哗始终不断,油锅里噼里啪啦,火苗轰一声窜起老高,有人喝多了,站起来演说,卖花的女孩沿桌缠人,卖唱的女子用凄怨的二胡配滥俗的流行歌曲,我和朱颜则用他们的声音下酒。 朱颜的声音却透过所有的声音,传递过来:"文凯,你记错了,你在校外认识的第一个女生是我。"她的眼睛和这夜色一样深不见底,却分明有幽暗的火焰,仿佛入口冰凉的啤酒,开始慢慢变暖,慢慢燃烧。 她的声音缓缓,如樱花飘落:"也是三月樱花天,我在宿舍楼前的花树下看书 ……那是一个午后吧,阳光疲倦,风似睡非睡,樱花也如此的飘落……我看的有点倦了,便抬头,看到宿舍区大门外来了一个骑自行车的男孩。还记得吗?那是一条极陡、极漫长的上坡路,人人都下车推行,唯有他一人奋力骑来……他全身都在用力,绷紧的上身微微前倾,头却昂得高高的……蓝色的衬衫被风吹得鼓荡起来。到了最高处,他停下来,脸上绽开明亮地、肆无忌惮地笑,一刹那我和他目光相接,那一刻我忽然觉得,他马上就会走到我身边,跟我说话……" 她的神色如梦却并不看我,我的筷子却突然乱了,在盘子里划来划去,田螺"唰啦啦"在盘中响个不停。 她转头看我,接着说:"你真的过来了,向我打听小宛。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心中升起深深的失望,可我还是告诉你,我们是室友,她在图书馆,你可以到那去找她。你笑起来说,你还没见过她,遇到了也不认识,然后问我可不可以就在这里等她,她过来时,让我告诉你一声……" 我终于抬头,虽然此刻我觉得它是那样地沉重,仿佛撼动一座山一样的费力:"我们,还聊了些什么?"我涩涩地问,同时努力牵动嘴角,想笑,想化解那渐渐逼人而来的阴霾。 "后来,你告诉我你学医,说起你们做的实验,如何给一只兔子开膛破肚,把手伸进它的腹腔,取出来满手温热的血肉,它的心脏如何地一下一下有节律的跳动……是那年我是玫瑰与细雨、眼泪与暗香的大二文科女生,听你如此轻描淡写的口气,简直是义愤填膺,质问你怎么下得了手?怎么可以这样残忍?你淡淡地笑,说:'上帝决定生死,而医生是上帝唯一的手。'" 她看着我,眼光烁烁:"文凯,从没有那一刻,我那么清晰地看到了上帝,并终我一生,不曾改变过我的信仰。" 我抽身而起,仓促地唤老板结帐,当作什么也没听到,这时邻桌的一个小女孩,蹒跚地走过来,小手小腿圆肥可爱,咿呀笑语惹人爱怜,朱颜俯身紧紧地将她一揽,刹时,我看到有泪划过她的眼角。 我抬头,只见樱花在沉沉的夜色中苍白如死。
是夜,月光冰冷如刀,凄凄,只照那不能入睡的人。 我一人躺在床上,拒绝回想今日种种,却在每一次辗转反侧中,不停问自己:"那花瓶是朱颜送的吗?……那个下午,真的发生过吗?是谎言,还是我彻底地忘记了?" 我焦燥地翻了个身,又翻了个身,黑暗里有哭泣和呻吟的声音,如鬼影般飘过,是隔壁挨打的孩子吗?我愈加的烦燥,抓起被子蒙住头,其实明知到那些声音是从哪儿来的,可是知道有什么用? 天气预报是这样说的:明天白天,晴,偏东风二级。 春仍暖,窗外大朵朵的玉兰仍在开放,夜色暗黑,时光如流,什么是值得苦苦追问的?什么又是必须记取的? 不如睡去。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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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生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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