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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表:2003/10/8 7:52:14 人气:15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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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
今生 想念完所有的想念
一
柳末初三的那一年，我遇见她。
四月，我作为成人高考的监考老师来到这个小城市唯一的重点中学监考。我监考的教室是初三（一）班。考试前，象往常一样，我巡视教室里的每个抽屉。几乎每个抽屉都有旧旧的涂写的乱七八糟的草稿纸。我全把它们清理出来，扔到墙角的垃圾桶里。
在右手靠墙的倒数第三张课桌，我于抽屉里发现了一本白色的草稿本。随手一翻，上面的字迹非常清秀。我呆了一呆，顺手放它在我的口袋里。考试于当天圆满结束，晚上我在旅店的客房里看电视，喝菊花茶。无聊之极，决定洗浴睡觉。当手触到口袋时，忽然遇到一个方方的物体。我想起来，那是日间搜获到的笔记本。
仔细看封面，端正地写着，初三（一）班柳末。
翻看第一页，居然是一首词：
无限愁丝无限乱，回看平堤杨柳岸。年年春色不能休，日日花开知梦断？
可怜夕照人来晚，谁把消魂醉里换。白衣独立案前尊，只恨西南新月浅。
惊讶之余，看第二页，是一篇作文的草稿：童年。
童年
据说，我生下来的时候，哭的声音很大，而且当时手舞足蹈，颇有力气。大家都说，这个孩子，以后肯定会很活泼。
童年，大人们常常拿自家的孩子在一起比较。小女孩们全都胖乎乎的，会唱歌跳舞，全都很热心地给大人们表演：我在马路边，拣到一分钱，把它交到警察叔叔手里边。胖胖的手臂一挥一挥跳采蘑菇的小姑娘，背着一只大篓筐。我总是缩在一边，不肯上前。
童年，我是一个安静的小人。可是，为何最初却要给人一个错觉呢？人间万物，表象与本质，开始与结束，本来就是截然不同的两面，虽然它们拥有一个寄托体。安静是个美好的词。我渐渐觉得它不仅是我的童年写照，也许它还将持续一生。象一棵花，安静的发芽开花凋谢，从来不需要什么游荡，流浪。我深深的明白，安静是一种幸福，但是，也许这只是一个错觉。
童年，我常常半躺在我的小床上。我睡的床还是老式的木架子床。我睡在下面。上面堆放着被子和床单。窗户很小，但是木栏上有细微的雕花，那花有细长的花瓣，花瓣有些卷曲，不认得是什么花。透过窗户，看到外面小小一片方方的四角天空。在黑暗的夜晚，如果晴天，可以看见那天空是一个花园，开满小小的白色花朵。
童年是一个童话。有公主，王子，青蛙和白马。童话结束的时候，而童年，也就结束了。为什么呢？美好的东西总是无缘无故地就消失掉。
后面的纸上只零星的写着一些词句，想必是上课时不专心，开小差的结果，比如：
你的心里，有没有一座叫做春天的桥？
太阳象个大橘子，月亮象个小橘子。。。。。
我端着一杯茶，独坐了很久。我的班级里没有这样的学生。我从未遇见过这样的女孩子。
那个晚上，我睡得不塌实。于睡梦里，我看见一个小女孩握着一只笔在写字，她写出来的字，每一个字都象会飞的星星，象柔软的柳絮，在我的身边漂浮，无穷无尽，直至覆盖了我的整个身体，令我窒息。
二
我的教室需要作为考场考试。于是我们放假两天。放完假回来，我发现我放在抽屉里的草稿本没有了。想必是给老师扔掉了。我摇摇头，无可奈何。
然，不久，我收到陌生人的一封信。
字迹潇洒隽秀。
柳末：
你好。如此冒昧与你写信，希望你不要太介意。
我是你们教室的监考老师，于考试前发现你的草稿本，当时收了起来，之后想还与你，但待我仔细阅读，发觉，这是个很可爱的笔记本，而柳末，你是一个奇特的孩子。你象一个早慧者。
你快乐吗？有什么爱好？
你的朋友清永。
我暗地里想。他没有把草稿本还与我，只问我快乐不快乐。他应该是个很有意思的人，更有意思的是，他居然写你的朋友清永。呵，他愿意倾听一个孩子的说话么？虽然我没把自己当作孩子，可是难道大家不都是认为我还是个孩子么？
当即我回信。
清永：
你好。
如果你喜欢，那本子，你就留着好了。平日我爱看书和集邮。别无爱好。我是一个安静的学生，不喜欢提问和回答问题。害怕陌生人，与同龄人无法交流。
喜欢吃鱼和蔬菜。厌恶肉。还喜欢花，特别是柳花，还有小狗小猫和小鸡。我发觉一个问题，就是所有带着小字的东西都是可爱的。你看大黑熊讨厌，可是若变成小黑熊，就让人喜欢了。
至于快乐与否，不是有哲人说，活着就是快乐么？
我在信的末尾也写你的朋友柳末。
一个人的性格是与生俱来的么？再也无法改变？我在封闭的青春期，向清永诉说我的困惑。清永说，如果在童年，家长能试着引导，或许会有一些改变，人生，与别人交流是重要的。要学会这一点，让别人知晓你自己的想法。
真的，有时候，我在安静里巡视自己的灵魂。我的灵魂也期待跳跃和躁动。我也渴望和所有的同龄人活泼的说笑，大声讨论课本，小声切磋秘密。然而，做不到。语言一旦付诸舌头，则会打成千万个死结，不能化解。
清永说，如果真的不能够改变，那么至少要学会处之泰然。不要怨天尤人。或许，你试着转化方式，用笔写出来，寻找宣泄渠道。
岁月是沉寂的，我象个孤儿，自言自语的在沉寂的岁月里渐渐成长。个子越来越高，头发越来越长，人越来越瘦。小时侯抱过我的胖阿姨从乡下来我们家，看见我，只说，末末，你小时侯的脸多么圆呢，现在这么尖的。
一切都在变化。惟有我和清永的友谊象深山里的大石头，横在云雾缭绕的人间。没有人发觉我的这许多信，我把它们统统锁进我书桌的抽屉。我觉得自己是在偷偷的喜欢着某个美丽的物体，有种暗恋的喜欢和神秘。
家人只顾着忙自己的工作，他们都忘了我除了吃饭穿衣，还需要他们的思想。他们只以为我是个孩子，难道他们忘了我已经15岁？
三
柳末高二的那一年，我有了女朋友。她叫兰兰，有很好的家世。我原来没想着我要这么快就恋爱结婚。可是，近来，我发觉自己经常失眠。我没有告诉柳末原因，她怎么会懂，她还是小孩子。
虽然柳末说话写字有时象个大人，可是她说，所有带着小字的东西都是可爱的，她说，比如小黑熊就很让人欢喜。呵呵，多么孩子气。假如我们在不合适的时间遇见了喜欢的人，为什么不选择遗忘呢，就比如桃花生在了秋天，那是无论如何也开不出花朵的。
第一次和兰兰见面，兰兰看着我的时候，眼睛里发着光。兰兰说，我知道你，我看过你写的诗。
我注视她，她应该有着比花瓣还柔软的身体和嘴唇。兰兰是个善良的女孩子，也善解人意，恋爱中，她默许我尝试她的身体和嘴唇，果然，是如花瓣一样的芳香和柔软。兰兰爱我，我也喜欢她，兰兰说，清永，我们结婚吧。我说，好。
真的，27岁了，也该结婚了。
结婚不比恋爱，是件非常麻烦的事情。我买房子，装修，买结婚用品，请双方家长见面商谈所有细节，真的累。我对兰兰说，人，这一辈子，真的只能结一次婚，一次就这么累，要是两次，还能活么？
兰兰就假装生气的锤我：呸，你还想结几次啊。
有妻若此，生活应该是无比美满的。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没有给柳末写信。没有写信，并非是忘记了这个人，这个名字。只是，我想，柳末需要安静的气氛来完成学业，而我，也需要一段时间来适应婚姻。
柳末连写了数封信问我是否生病了，怎么忽然不理她了。她在信里说，难道是我说错什么了吗？
婚后的一个下午，已经是夏天了，哗哗哗的下着暴雨，我在窗前一边抽着烟，一边给柳末回信。我说，时间过得真快，你马上就要高三了。人生进入转折路口，柳末你一定要安安静静的走过去，有时候，这个世界不符合我们的想象，但是，我们每个人都已经被给予很多了，不应该再有太多奢求。当然，你不一样，你的人生刚刚开始，你可以尽情期望和憧憬，但是不要忘记学业。
柳末说，你说话开始似我的班主任。我们班主任整天旁敲侧击地提醒我们不要早恋。
我说，我本来就是老师。你是学生，应该听我的话。你还小，还没有资格恋爱呢。
柳末说：我听你的话。但是，等有了资格再恋爱，还有什么意思呢？
柳末说的话，让我震了一下，等有了资格再恋爱，还有什么意思呢？我们受的教育是让我们遵从这个社会制度，而柳末，她们受着同样的教育，却偏要从反面来理解问题。
四
我的邻居是一户三人之家。男主人叫许杰，女主人叫王丹，有一个女儿，才五岁，叫蓓蓓。蓓蓓象爸爸，眉目清秀，胖胖的小脸很惹人爱。我放学之后，常常带她去捉别人家的大黄猫给她。她不会抱猫，只会拎着猫的头，这时，猫就会喵喵发火乱叫。这时候，我就会赶紧去把蓓蓓的手给掰开，我说，蓓蓓，轻点，猫要哭了。她就会咯咯得笑，说，柳末姐姐，我喜欢猫呜呜呜地哭。这样它会记得我。
许杰喜欢看金庸，家里有一整套金庸全集。我一本一本向他借来看。许杰35岁，已经做了本县教师进修学校的副校长。可是，我觉得他一点也不象校长，因为他有一次和我讨论陈家洛。我说，陈家洛见异思迁，我不喜欢他。许杰说，这个不叫见异思迁，他和霍青桐一见面之时，之间就存在一个误会，这叫做无缘。我说我不管无缘有缘，喜欢一个人就要一直喜欢下去，要象杨过，要象乔峰。许杰说如果让我选择，我也选择香香公主，女人要天真无邪才算可爱，不需要太多本领和心机。爸爸妈妈看我和许杰没大没小讨论不休，觉得可笑，连声呵斥我打住。每逢此时王丹就会过来笑咪咪招呼，许杰有点神经质 ，末末，你不要听他胡说。
王丹的脸有点尖，属于瘦削的那种，但是，小小的眼睛里有时有温柔的暗淡的光芒，不过，这样的时候很少，平时她的眼睛总是精明的发亮。背稍有点驼，个子本来不高，这下子显得更矮了。 听说，许杰结婚前生了一场病，差点死掉，是王丹日夜照顾他，把他给救活了，于是，许杰病好后，就和王丹结了婚。
许杰和王丹站在一起，又点不协调。但是，又怎么样呢，生活并非是个协调的小提琴协奏曲。
七月，我放暑假的时候。许杰出事了。原来许杰有一个情人，许杰出差回来和她幽会，被人发现。七月，王丹每天在家里摔东西，夜晚我睡在自己的小房子里，听的清清楚楚，那些瓷器破碎的声音。我为许杰难过。妈妈有时候乘许杰不在家，就去安慰王丹，王丹就哭，呜呜呜地哭，说许杰没良心。不久，王丹和蓓蓓一起回上海的娘家去了。
我在一个傍晚看见许杰回来，神情落寞颓丧。我忍不住走过去，问他，许杰，你怎么办？许杰说，我和王丹离婚了。我说，你认个错，王丹是爱你的。许杰摇头，不不，我不可能再回去了。然后，他看我一眼，说，末末，你不会懂，男人很难逃过花朵一样的女人。
妈妈不许我和许杰说话，妈妈说许杰是个坏人。到八月，许杰走了，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他辞了工作，一下子失踪了。有人说他带着情人去了南方。许杰走之前，把他的金庸全集送给了我。
我在信里告诉青永许杰和王丹的事。我不晓得谁对谁错。我说，长大以后，我也要做一个为了爱情而不顾一切的人。我会为他放弃一切。
清永笑我，永远不会成为这样的人。他说，你是海底安静开放的海葵，即使惊涛拍岸，也不会溅到你的花瓣。我很气馁，我竟然是这样一个无味无趣的人么。我在心里说，不是的，我愿意为一个人哭，笑，也愿意为一个人安静，只要他喜欢。
五
柳末大一的那一年，我告诉她，我在27岁的时候，娶妻成家。
柳末渐渐长大，她在来信中提到柳树。她说植物中最喜欢柳树，因为它不开花的时候，低垂安静，而开花的时候，它纷纷扬扬，会蒙住人的双眼。
她说，为什么她的名字叫做柳末，而不叫柳花，因为这样的花，最终会葬身河塘，化做浮萍，成为泡末。一切一切，一年一年，都是漂泊，安静的漂泊下去。
她说，有一个诗人叫沈花末。她说她写了这样的句子：
但是季节
花朵飞散了
多么陌生的美丽
我曾怯弱，站在水中
她说，柳花欲飞，飞不上天空。天空之上，冷清无声遥远。
她说，这个城市的春天又来了。她说，你那个城市，你的心里，有没有一座叫做春天的桥？
她说，她在一个安静的河边看了很长时间柳树，在这个很长的时间里，她捉了很多的柳花，她说，她把它们都装在一个透明的瓶子里。她说，它们看起来，那么柔软，那么安静，可是，它们永远都没有香味。在人间，没有香味的花是不受欢迎的。
她说，在人间，没有香味的花是不受欢迎的。我坐在办公室，想着这句话，一整天都神思恍惚。
晚上，兰兰怪我忘记了结婚纪念日。真的，当初，我怎么会选择春天来结婚的呢？我发觉我一到春天，就有点神思恍惚，有点浮躁，有点忧郁，有点不安，有点懊恼，有点灰暗，有点落寞。我说，兰兰，对不起，可能最近比较忙，太累了。
兰兰说，没有关系啊。只要你快快乐乐，平平安安就好了。
有妻若此，夫复何求？
深夜，我查书，我终于知道了那首诗的最后一段是这样的：
现在始终旁徨
素洁的从前
无梦的现在
恋爱竟在远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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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2003/10/8 20:57:57 
发表:2006/9/13 8:55:49 
发表:2007/3/2 16:11: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