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发表:2004/11/5 20:09:17 人气:104
|
楼主 |
受伤的人
机器开动了,我看见自己的血液从手腕的动脉流出我的身体,流进面前的机器,再若无其事的从臂弯的血管流回我的身体。 这种不自然的循环持续了40分钟,终于结束了。我害怕这种过程,看着深红色的血液源源不断地自己的身体里流出去,我难以克制的恐慌。 那深红色的粘稠液体,以极大的压力流动着,带着我最后所剩不多的生命力,就这样流走了,流向我身体以外的部分。医生用很专业的词告诉我,这叫血液透析,可以维持我的生命;我深表怀疑。 我每隔一周来一次,周三下午3:00.我每次都是2:00出门,以很慢的速度步行过来,2:40到达,然后在透析室里里坐20分钟。 排在我前面的人叫老袁,五十出头,很开朗,每次都滔滔不绝的给我讲他的病情又怎样的好转,他的老伴儿又学了什麽样的新菜,讲他好了以后还要如何如何的享受人生享受天伦……每一句都充满了乐观和活力,总让我感觉就好像再做完这次透析,他的病就完全好了,而我也将会好起来似的。我喜欢就着麽笑着听,在他临走的时候说“下次我来的时候可能你就不用再来了呢。” 可这一周他就不再来了,因为上周,他就留在这里再也没走。 那天我和往常一样提前20分钟到了,可是一切都不一样了。整个透析室里都是血,四面的墙壁和那台冷冰冰的机器上。 老袁那天特别高兴,因为他儿子从国外回来了。他坐上透析台的时候,还兴奋的眉飞色舞的讲着他儿子,结果,就发生了血喷。 黑红色的血液从他手腕上的血管接头处喷射出来,很大的压力,像喷泉一样,黑红色的一注,直冲向屋顶,然后,溅落下来,变成刺眼的猩红色,染红那间房间里的所有人,所有东西,包括保证可以维持他生命的医生和那台冷冰冰的机器。 所有的血液就这样喷射着,再没有流回他的身体。 那天我的透析没做成,因为老袁,因为所有医护人员————没有人还能继续进行这种透析,在那间染满了老袁的血的房间里。 那天我一个人走回家,很慢很慢,想象着老袁今天会怎样绘声绘色得讲他他刚回国的儿子,想象他的儿子和老伴怎样在家等他回去…… 我一直都没有指望那台机器能治好我的病,我知道,它只是帮我维持,维持这种好不了也死不了的状态。 可是,今天,我却开始害怕了————我再也不能坐在透析室里听老袁充满信心充满希望得讲生活有多美好了,再也没有人能让我感觉自己的病一定能好,没有人让我想要继续享受生活…… 一切的希望都像老袁的血一样,喷射出去,被那间治疗室里惨白的墙壁吸收了,并且,即将被人重新用白色粉刷掉。 我不希望自己的血液和老袁的重在一起。所以我开始抗拒透析。 可是,我无权抗拒。在离开透析后的一个星期,我又被送回了医院,进行包括透析在内的全面治疗。父亲说,如果我真的要死,他也宁可我像老袁一样死,而不是拒绝治疗死的。 母亲亲自把我送到透析室门口,忍着泪说“进去吧,很安全,绝对不会出事的。”可她却再也不走进那间屋子,我知道,她是怕看见老袁留下的血迹,怕我也会像老袁一样,再走不出那间屋子。 机器又一次开动了,在他杀掉老袁之后,就像什麽事也没发生过一样,若无其事的运转。我睁大了眼,定定的看着一个陌生的护士为我连接导管,看着我的血液以极大的压力向那台杀死老袁得机器奔流而去,然后,再如蒙大赦般的流回我的身体,丝毫没有一点感觉。 其实,从老袁死后我就发觉自己不再有疼痛的感觉了。 那天又回到医院,一个新来的护士来给我打点滴,结果扎了6针都没有回血,可我,我居然都没有什麽疼痛的感觉。 那护士很抱歉,满头大汗得在我的手上继续努力;我看着伸进皮下的金属针头小心翼翼的试探我的血管,忽然觉得好笑。 抽血,皮试,静脉滴注,肌肉注射,那一天我挨了11针,统统没能带给我一点疼痛。看着金属的针头一次次钻进我的身体,看着他们留下的一个个细小的红色伤痕,我忽然就觉得很可怕——失去了疼痛的可怕。 我的病让我只能活在这种安静平淡的生活中,不能有剧烈的运动,不能受到任何刺激,还要吃没有食盐没有味精的无盐菜…… 在这种苍白的生活中,我不知道除了疼痛还有什麽能像我自己证明我还真实的活着。 然而,在老袁死后,我竟然连着最后的证据也不再拥有了,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还活着,或者,是我的灵魂已经游离于我的躯体之外了。 我不再有任何的反抗,顺从医生、护士和父母的所有安排,任由他们将我的生命延续,没有内容,没有意义。 江大夫说,我最近的表现很好,这样才有利于我的病情,这样才能叫爸爸妈妈放心,这样,我才有完全复原的希望…… 我笑笑,问“真的麽?” “当然呀!还要继续坚持呀!”江大夫不用迟疑一秒钟就给了我最肯定回答,然后笑眯眯的离开了病房。我知道,她不敢再继续说下去了,因为他一会儿还要跟我的父母谈,告诉他们虽然情况有所好转,但他们还是不能抱太大的希望,希望越大失望也越大,我这种病情,声麽情况都是可能发生的。 我终于又离开了医院,可以像以前一样,每隔一周来做一次透析,像以前一样,提前20分钟来到透析室,看着我前面一个人,听他说些什麽。 可其实,老袁死后,我前面就没有人了。 我后来还去看过老袁一次,在他的追悼会上。那是和他最后一次见面。 他被框在一个像框里,依然笑眯眯的,只是不再说话;旁边就站着他会做菜的老伴和他刚从国外回来的儿子。 我走到他面前,偷偷告诉他我失去疼痛了,可他就是一直笑着,也不回答我。我说:老袁,我只告诉你一个人,我知道,只有你能明白,只有你能告诉我该怎麽办。 可他还没回答我,他儿子就走过来,红着眼睛对我说“谢谢,您请这边走。” 那天透析的时候我做梦了,梦见老袁回来了,就在那间透析室里,坐在透析台上。我就又说我感觉不到痛了。他说,呵呵,你该趁着还有时间赶紧享受生活。 我不知道我还可以享受什麽,已经快一年了,我的生活已经空白了很久了。 所以,我做完透析没有直接回家。 可是,我自己走在喧闹的大街上,看着行色匆匆的人和车,却忽然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了,那种可怕的麻木感一下子就又冲了上来,我知道,我已经空白的活了太久,久的已经被颜色遗忘了。 我站在马路边上给他打电话。 我已经像人间蒸发似的在朋友中消失了一年了,没有过任何联系,可是,我还是记得他的电话号码,不知为什麽。 曾经在我能跑能跳的时候他带给过我很多刺激新鲜的东西。可我不知道现在,他是否还会记得我,或者,我还有幸可以接受他给我的刺激和新鲜。 电话是他接的,他居然还记得我,而且就好像我从来没有从正常的生活中消失过一样。我说我在市中心的永和等他。 从前我也和他一起来过永和。可是,现在,一个人,在所剩时间不多的情况下,这里的豆浆也变得很麻木,没有一点味道。 我不能忍受这种感觉,连疼痛都没有! 对面美容店的小姐花枝招展的站在门口摆一副纯情忧郁的样子,挡住了招牌的大部分,只留下“激光穿耳洞”一行小字幸免遇难。 我看看表,转身过去,留下那被没有味道的冰豆浆替我等他。 我走向那个花枝招展的小姐,告诉他我要打耳洞。 她马上收起忧郁的气质,用不耐烦的口气告诉我“一块钱俩。” 我很抱歉的地给她两块钱,走进去。 结果是像订书机一样的东西在我的左耳订进了三枚耳丁,右耳一枚。 我走回永和,坐回刚才的位子,耳朵涨热。短短的几分钟而已,我就为我享受生活的计划迈出了第一步。只是,我不知道是不是用这麽低廉的价钱就能找回我的疼痛。 他来了,坐到我的对面,抽着烟,傻笑。 我说近来好吗?好久不见了。 “还能有什麽变化?你不一样还是老样子?” 是的,他的确没有什麽变化,可我也还是老样子吗?我不用告诉他我有什麽变化什麽不同,我说不清,他也不可能会理解。 我说陪我玩玩吧,我最近的生活没有一点滋味。 他说为什麽没有滋味呢?难道你都不吃醋了吗?于是我们就都笑了,很灿烂很轻快的笑容,就像很久以前一起坐在这里的情景。 我很庆幸,他,现在,能够带我享受生活。 14天,快乐的享受生活,那麽快,就像透析时的血液流速。 周三下午2:30. 他还是送我到了医院门口。我说“好了,你走吧,我自己进去,做完就回家。” “那好吧,到家给我打电话。” 就在他转身要走的时候,我竟莫名其妙的叫住他,很轻声地问:“能抱抱我吗?” 他回过头来。 我说“抱抱我好吗?” 他又迎着阳光走回来,给了我一个很绅士的拥抱。 他的怀抱迎着阳光,很温暖,很宁静,让我觉得像个永恒的天堂。他的头发也被阳光染成金黄的颜色,很感人的样子。我把手指轻轻张开插进他长长的头发里,很慢很慢的梳下来。 我不知道我死后要取得天堂会不会像他的怀抱一样,温暖,静谧。 我很想就这样,呆在他的怀抱里,给他讲老袁的故事,讲我为什麽会活得没有味道,为什麽会要求他的怀抱。 可是,我什麽都没说。 离开他的怀抱,我的血液就又要流进那台冰冷的机器了。我不知道这会不会是最后一次见到他,最后一次享受阳光空气和他的怀抱。 我不知道自己会不会也像老袁一样,在最高兴的时候,突然就失去生命……所有的事情我都不能确定,因为我的生命。好在,我已经享受过生命,享受过这样一个下午,他天堂一样的怀抱。 我身吸一口气,轻轻滑出他的怀抱说“好了,我走了,回头见吧。” 我不喜欢《薰衣草》的情节,拖泥带水哭哭啼啼的,如果让我选择,我会很干脆的享受生活,然后,心满意足地死去。 2:50,我走进透析室。 这间屋子还是老样子,和前一个周我来的时候没有任何变化。是,透析台上坐了一个我不认识的人,闭着眼睛,一副世界末日的样子。 我笑笑,轻声说“老袁,你看他的样子多好笑。” “谁说不是呀,他都不知道享受生活!”我听见老袁的声音,轻轻的,从静谧的天堂里传来。 “到你了。” 我微笑着坐上透析台,视死如归的感觉。 护士小姐很熟练的把金属的针头扎进我的手腕,准确无误地刺进那条专门和机器连接的血管。暗红色的血液,又一次以极大的压力像那台机器奔流而去,毫无顾忌。 我感觉得到那根金属针头,血流的极快速度,和一阵随着血液流动的疼痛。 一滴眼泪流下来,落在他为我选的粉红色毛衣上,带着我被阳光晒伤的皮肤的痛,新打的耳洞的痛,和心脏的尖端强烈贪恋生命的疼痛。 做完这次透析我马上就回家,回家打电话给他,谢谢他,谢谢他帮我最后享受疼痛,享受生活。 又一阵剧烈的痛突然击中我的大脑————现在,我真的不知道该怎样继续等,等待就在不远处的死亡,在我这样享受过生命以后。 我轻轻问“老袁,我还能享受多少次透析,多少生活?”
|
|
|
----------------------------------------------------------- 帅伟520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