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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国色天香
奇怪,那个中午闷热而安静,一个人也没有碰上,我跟着我母亲的魂魄,惴惴不安,不知她要作什么。最后,母亲的脚在公司后院一个角落的小房间门口消失了,我四下找不到她,料想这就是她要我来的地方,心一下子沉了下去,看到门上那把半开的铁锁,便鼓足勇气拿锁下来,推开门,阳光,从门里照进去,屋内昏暗,我站了片刻,心猛地跳了起来——这是一个很小的旧布库!我过去不知有这个布库,这里面大多是几年前的料子,现在看来很普通,甚至土,上面积满了灰尘。我知道我母亲引我来是作什么,便细细地寻找我要的东西,终于,移开一堆脏兮兮的制服呢后,我看到从角落里绽出一朵鲜艳的牡丹花,我把手挖进去使劲一刨,花出来了,一块灿烂夺目的牡丹天丝料子,三年前的杭州丝样,我流着泪抱住它,狠命地往外扯,直到把这一小卷料子全拉了出来——图案设计美观,花口疏密有致,色彩十分到位!我什么也不顾了,它可以成就我的那套失败作品,我明白!我跑着它跪下擦眼泪,抹花了脸。站起来我扛它上肩,一直扛上三楼我的办公室。 那天晚上,我给母亲烧了很多的纸钱和一双纸高跟鞋,烟火消弥中,我听见轻倩的笑声,看到那双涂着蔻丹的光着的脚已在我的小纸鞋里了,她轻盈地转身,款步而去……。 随后就是众人所说的成功了,这块牡丹料子拯救并成全了我,我的那套作品独占了分公司总店的橱窗,然后是华丽的各种牡丹花料的到来,我驾驭她们如同旧友,轻车熟路,接连在会展上得了几个大奖,订单源源而来。分部经理视我作宝贝,同事们更是刮目相看,我抽着烟懒懒地对采购员说;“只要是牡丹花料子,全买来!” “如果没有机会的话,现在我可能还是那个分部设计师,有时我想,是不是我的母亲一直在保佑我?她在天上,人间的一切看得很清,比起活着时的她,我反倒更喜欢她死后为我做的一些事。”对着目瞪口呆的Andy,我有点胡言乱语起来,助手们私下曾争论我是不是神经有问题,他们把我的一些怪异形为综合在一起,得出的结果是神经分裂症的前兆。但我不在乎他们的疑惑,母亲的血液在我血管中隐密地燃烧着,成就着我撕裂着我,一切都是命定的事,我再不反抗,只是尽情挥洒。 遇上夏洛女士是在第二年母亲的忌日,她是夏洛集团的创始人,已届60高龄,我不知她要来,只是一心一意地设计我的作品,夏洛女士来的时候,工人刚把我最新的一件夏装旗袍礼服送来,他们把她套上模特,我左右看看,细节处理欠缺了一些东西,便拿起正燃着的烟,烧旗袍的前胸,“这是真丝!会弄坏的!”一个工人想过来拦我,我甩开他的手,继续在旗袍上蹂躏,直到前胸上布满了美丽的云形伤洞。“拿去,用淡金细线锁洞边,里料贴同色薄纱,纱型6号!”我话刚落音,立刻响起了鼓掌的声音,我看到夏洛女士就站在模特的身边,由经理陪同,微笑着鼓掌,气质优雅,华服白发。 “他们都说,夏洛女士最欣赏的设计师就是蔓姐,她对很多人说,Manlinsa是夏洛集团成立以来培养的最有天分的设计师,由其是对牡丹花料的驾驭,她曾感叹着对她的下属说:‘Manlinsa真是驾驭牡丹花料的鬼才!’”Andy的话越说越美,我微笑着听,虽然我明白她是背后说我是疯子最凶的一个。 夏洛女士将我请到了总部,破天荒地为我独立了一个唐装品牌,“你就用牡丹图案,间以百花为辅,礼服休闲全括,丝缎棉麻均可,助理设计任你挑选,料子可以为你定做,你设计的服装便是我们的新品牌——国色天香!”我呆住了,24岁的年纪,一下子平步青云,成为全国知名服装集团的品牌首席设计师! 牡丹,滴血的花王,吞噬了我母族全部精血与我母亲所有生命的花朵,它疯魔般的艳丽沸腾着我疯魔的血根,不断的灵感源源而来,所有的花料在我手中都粉身碎骨,涅磐成烟霞一般灿烂的霓裳。我吃在公司,工作到深夜,困了便蜷在大堆绫罗里打盹,有时干脆睡去,梦里又是绵绵不断的感受,灵思漫漫恍若高天上的流云。 24岁的女子,远离故乡,流泊在外,没有亲人没有爱情没有家,甚至连一个健全的灵魂都没有,但是拥有艺术,有这华美的崇高,有让所有同仁艳羡的无尽灵感。这,便够了。 一直认为,艺术,是这世上最慈悲的神灵,她收留我们这些被世人抛弃灵魂残缺的孩子,为我们营造灿如夏花的精神庄园,成为我们唯一的出路,以此谋生,得到我们从小就渴望的自尊。但侍奉她又是极其痛苦的,每一次创作就是对灵魂的一次撕裂,绝好的作品诞生必使身心完全剖开,甚至流泪咯血,才可成就。所以,当完成国色天香的首批设计后,我吐出几大口带血的唾沫,倒在床上再也爬不起来,是助手一直在照顾我的饮食,那样昏睡了三天,我才能起来行走。 我成功了,国色天香的首期时装发布会举办得相当轰动,服装杂志上称我为最年轻的唐装设计新秀,国色天香因为弘扬中国本土文化又不失时尚优雅而受到服装界专业人士的大力推崇。夏洛女士从此更加重视我,给我提供最好的工作条件,甚至远赴米兰欣赏大师级最新时装发布会的机会。 正在我的事业蒸蒸日上的时候,母亲传给我的病根日益显露了,有时我会发作,把办公室门关上惨烈地呼号,撕碎所有的余料和不满意的画稿,后来我觉得这样远远不够,便买一面大镜子回去,盛装之后猛然打碎镜子,看到那宛若牡丹仙子的绝色容颜迸裂在镜子中,合着我的鲜血与玻璃一同碎成亮晶晶的小冰块蔌蔌坠落,我就快乐地大喊,流着泪地大喊,跌跌撞撞地在房间里跳舞,把牡丹花的大袖子舞得四处飞扬,“国色天香是疯魔,倾城美色独自惜。”我咯咯地笑着夸张地反复这句话,叹息着坐下,像一头兽,用牙把两只袖子撕成一条条的,昏睡而去。 夏洛女士是最爱惜我的人,她亲手将诊断书送在我的手里,我清楚地看到了上面医生对我的精神状况提出的置疑。在那个安静的下午,夏洛女士一直坐在病床边,听我慢慢地述说那凄迷的童年和哀伤的少女时代,我逃亡的父亲和步入疯癫的母亲。“我知道我跑到天涯海角都逃不出母亲的影子,因为我的血管中流淌着她的血,她在我的每一寸肌肤每一根骨头里,在我所有的灵魂和生命里,她的今天也许就是我的明天。但,我的灵感是她给予,我的一切是她给予,我无法摆脱,所以只能绝望地沉溺,发泻在创作和一些怪异的举止上。”我从窗外的玉兰树上移开目光,转到夏洛女士的脸上,发现她已泪流满面。“不要想太多,好孩子,你是一个对艺术执着的人,你有才华,有灵性,有背水一战的决心,你会成就很大的事业,也许你不为钱不为利,只为灵魂的渲泻,就像深海的贝,痛苦化作珍珠,可那一到人间却是至宝。我相信你可以把国色天香做得最好,成为我们夏洛甚至唐装界最出色的设计师。好好养病,为你自己,为你母亲,也为我。”我抱住了夏洛女士的手臂放声痛哭,再也不愿放开。 之后,便是我飞黄腾达的日子了,我接连捧走了全国青年服装设计大赛,全国唐装设计大赛等数个全国性大赛的金装或银奖,参与大型古装影视剧的服装与造型设计,风格以中土特色的华丽诡艳而著称。国色天香也因为我的设计而成为唐装最知名的品牌之一,成为夏洛集团的王牌品牌。很多比夏洛实力更强的公司想挖我过去,但我却一直保持对夏洛的坚贞,因为我明白,没有夏洛,就没有我的成功,况且,夏洛女士也是我发掘者和难得的忘年知已。 “蔓姐,今天跟我讲了这么多有趣的事,你一定累了,今天我做东,请你吃饭。你不是一直要看我那个男朋友么?他刚好这几天放假,坐车到我这边来了。吃饭的时候我就把他带来,让你饱饱眼福,高兴一下!”Andy得意地说“呵,多美的男模我没见过?”我笑着杀她的威风:“我是听你说你那个男友是什么院草,让你苦追3年才到手的惜罕货色,我倒是要看看,是个怎样的。” 后来,我才知道,见这个男人是一个错误,他的出现使我放弃了保守秘密独自一生的坚持,祸及无辜,迷恋上他是我这一生,最大的错误…… 初见罗迪,我惊呆了,因为他极像那时的耀辰,我心底最柔软最酸痛的记忆。坐在他们面前,我又发现罗迪和耀辰一样吃饭是左撇子,这使我无法抑止地凝注他的面容,恍惚地念起十年前和他在一起的一个又一个初秋的黄昏,我们吃着小炒清汤白饭或大碗的牛肉米线,他坐在我对面,左手拿筷,右手和我的左手紧紧地握在一起——我们吃饭还拉着手…… “蔓姐,蔓姐,你怎么了?”Andy在一边问我,我急速抹去要流出的泪水,微笑地点头说:“Andy,你男朋友真帅,不错的年轻人。” Andy很得意地介绍说:“这是我们的首席设计师Manlinsa小姐!这位是我的男朋友——罗迪。” 罗迪伸出手来,温柔地说:“幸会。”我握住他的手,不知为何全身乏力,那时只要一和耀辰在一起,我就会觉得自己软弱无力,甚至一定要挂在他的手臂上才走得稳路,而如今,如今…… 就这一面,我极度惶恐,就这一面,罗迪在电话里说,他爱上了我—— 拿着胭脂扑子的手微微抖着,镜中的我再不是那个粉黛不施便明艳可人的二十岁少女,我细细地化着妆,把自己打扮得极其精致才肯罢手。 罗迪说他一直是我的崇拜者,他可以把我的作品所参加的大型时装展演如数家珍般地说出来,甚至我最后出场时穿的什么衣服。他印象最深的是我25岁时,夏洛集团在青岛举行的“秋水映月花为容”的国色天香秋装新款发布会。那是一个水上T台,有清光如洗的皓月背景,观众席也绕台而筑,场面相当唯美。“我还记得那些罩纱的美丽衣服,在夜风中轻轻飘动,牡丹花在纱的下面若隐若现,仿佛有了生命一般,有几件礼服美得让我窒息,那时,我就在想,这是一个怎样的女子呢?后来见到你出来,娇小的尖脸杏眼的女孩,穿着那个系列的衣服,是大翻领的牡丹长袍,努力地穿着很高的鞋子。那是我第一次亲眼看到你的时装发布会,也是我第一次看到你的样子,我被你的美丽惊呆了,你真的一如你的作品一样。灿烂的美中缭绕着深入骨髓的忧伤,你是一位真正的公主,家国毁灭,满身伤痕却依然华服傲行,阴柔中深藏凛然。于是,那时,20岁的我便爱上了你,虽然那时的你,于我来说那么遥不可及。没想到生命中,居然会有让我们相遇的安排。”我听得恍惚起来,他在说什么?才处一面,便仿佛百年,就是我爱的耀辰,他也没有这么温柔地分析过我和我的画,就算他有目的而来,但这准备也让我感动,我忘记了他是我的助手Andy的男友,忘记了他是一个能说会道的广告策划师。我的眼中只有他含情脉脉的样子,他英俊的容颜和如酒的话语,于是我在他的美貌和甜话中迷失了。 那一晚,我没有回去,睡在了罗迪的怀里,十年没有这样接触过男人的身体了,这么年轻的身体,结实而光洁,健壮而有力,我抚摸着他裸着的胸膛,把脸贴紧听他的心跳,我很快乐,我真的很快乐,仿佛回到了热恋的时代——我轻解罗裳,在他的怀里向后仰下去,倾泻下如水的青丝在他的臂弯上,他压下来吻我,绵密地吻我,分开我的双腿曲起来,我在黑暗中看到他全身的贴进,在黑暗中感到他的进入,这真是一个奇异的事,我的身体居然毫不麻木地开放了。半空中浮动着牡丹怒放的娇颜,渐渐地,我看清那花是绣在一件轮廓已溶入夜色中的黑旗袍胸口上的,旗袍领子上是母亲垂着长腱毛的脸,我看到她在罗迪背后,用一种很奇怪的近似于空洞的眼神望着我,慢慢地张开口,仿佛要嘶叫的样子,那口张得大得不可思议,我没有受到惊吓也没有答理她,只是合上眼,抱紧浑身是汗的男人,像被裹在潮湿的丝缎里一样,到达天堂一般的快乐。 我突然觉得自己空空的心像身体一样被充实着,我的生命从死寂里苏醒,生活是需要男人的,我不可能跟冰冷的牡丹花锦过一辈子,我张开眼,看到罗迪认真的面庞像是在水中,随微波轻轻涟猗着,慢慢摇曳成耀辰的样子,我那么爱的男子,因为爱他才离开他的男子,他已有了他自己的生活,可是我呢?也要活啊…… “爱我么?”我在他的耳边轻轻地问,“爱!你是我自20岁起的梦想!”他迷梦一般地说,“可是我老了……”“不,你是永远美丽的女人。”我说:“那好,你和Andy分手。” 罗迪很听话,真的和Adny分了手,也许他真的很爱我,想和我在一起。我不动声色地看着Andy失魂落魄的样子,她工作常常出错,甚至抄错布号,有一次她有好几天没来上班,来了之后我看到她手腕上的伤痕,我知道她做什么了,母亲过去曾用这种方式威胁过我,我已不害怕这些了,一点内疚也没有,只是抽着烟默默地看着她沮丧和哀伤的神情,想起十年前那个醉酒的夜晚。我的神情和她一样飘忽,我比罗迪大了五岁,而且他并不像耀辰是一个坚定的人,我错过了耀辰就是太为别人考虑了,但我对生活却越来越糊涂,除了被灵感驱打的发烧之外就是间歇性的头痛,只有在抽烟喝酒与做爱时会轻松一点,也不知道这样的爱情可以维持多久,过一天算一天吧。 这年初秋,夏洛女士去世了,我痛苦得难以自持,几度晕阙。我想念她慈爱的微笑和温暖的怀抱。在我苍凉而凄冷的生命里,她是真正怜惜和爱护我的人。不顾同事的劝阻,我持意跪在她的棺前守灵直到天明。夏洛集团的接班人是学工商的夏柯,夏洛女士唯一的儿子。回到公司总部,也在这些时日,世纪之交疯狂过一阵的唐装潮流很快地退了下去,在韩流和日风的冲击之下兵败如山倒,很多中小型的唐装公司倒闭,我们的竟争对手奥萌集团的唐装品牌罗绮在6月请到了台湾知名设计师,于7月初在上海,北京,青岛,广州等城市举行了一系列时装发布会,已出现了强烈的哈韩风格,试图力挽狂澜,而我一味地消沉下去,白天加倍抽烟,不是看碟就是喝酒,晚上就跟罗迪疯狂地做爱。我的灵感死了,整整两个月也出不了一张图纸,Andy自然也是不行了,国色天香的新款依然保持着过去的风格,由另一个助手撑着。但听说各大城市的专卖分店已经开始8月酬宾打折计划了。在唐装没落的日子,有一个可怕的传言在公司流行起来,说是如果国色天香不转型,夏总就要取消她的品牌,另请设计师创建韩款,只工于唐装的蔓大小姐就要走人了。我坐在办公桌前抽烟抽得剧烈地咳嗽,但还是什么也画不出来。 Andy请了一周的假,听助手说是去了B城,我的心一下子沉了下来。 Andy回来找我的时候,我正跷着腿从不断上浮的烟圈中看到Andy满面努容地进来,“原来是你?我不过只是带你见了一次他!”她的声音有点颤抖,但是坚定地:“不要跟他在一起了,请你离开他!他是我三年的男友啊,我不准你害他……”“什么叫作害他?我是爱他的啊!”我打断她的话,反问到。“可是你是有病的人!”“你胡说!我有什么病?”我的脸板了下来。“你难道不记得你的母亲是怎么死的吗?”她咬牙道,“我知道是你了之后我就去了B城,你不是跟我讲过你母亲是在花园里被烧死的吗?我想查你的底细,结果,我找到了,你是有精神病家史的!你外婆是疯子,你妈是疯子,你也是!其实我们早就觉得你的举止不对劲了,只是夏洛女士在世时一直护着你,你是个疯子你知不知道?你之所以不回故乡是因为所有的人都知道你是疯子,你呆不下去的!你还要害我心爱的男人。”她贴近我,一字一顿地说:“我等下就把你的事情和那份老报纸告诉罗迪!他是一个精明人,绝对不会为了一个疯子而停留!”我呆住了,切齿有声,十年了,我感到疯魔的逼近,不,她已上了身,在无人的深夜让我发作着,罗迪没来的时候,平均两周我的左手腕上便会有一道深深的伤口,那是我受不了那种血沸一般的火烫的幻觉时用刀子割来放血的,这一切都用一大串珍珠手琏绞合着覆盖着,可是她知道了……“我要把这个消息公之于众!你抢我的男人!我就让你变得一无所有!你这个疯——”我没等她说完就一把捏住她的下巴,右手操起桌上的布剪,打开,咬上她的脸,“不要这样对我,我最恨的就是用这些,这么一剪子下去,你脸上就掉一块肉下来,这把剪子很利,剪最厚的锻子就像薄纸一样,你的皮肤不也像锻子么?”果然,她吓呆了,在我的手中微微发抖:“你做什么?你放下……”我笑起来,一刀下去,只听见喀嚓的声音,艳红的血从她的脸上涌了出来,淌到我的手上,使我想到那种厚厚的白底缎上流泻下红牡丹的妖容,我轻轻地在她的耳边说:“疯子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她僵直地抚上脸,惨叫一声,转身跑了。 我把手放在胸口上,却听不见自己急促的心跳,我看着我沾满鲜血的手,有桀桀的笑声从空冥中响起,我抬眼看到我的母亲,“我说了吧,你会跟我一样的。”她无比温柔地说。我听了这席话,呆呆地坐了几分钟,一下子捻灭手中的烟。 我僵直地上了五楼,两眼发光地站在门口,对工人们叫喊,“都过来!安排任务了!”然后我叫他们出来20个人,把所有的牡丹花真丝料子各裁出两米,撕成一条一条的,我叫着:“我要大牡丹,一朵一条,照花撕开,给我撕啊!”我自小喜欢听丝绸破碎的声音,妈妈以前做衣服的时候我就坐在一边听,棉布的闷响,呢子扯开时弥散的细小烟尘,最美的是丝绸,滑溜而纤细,妖艳而妩媚,我张开小手向着妈妈,她给我一把剪子,一堆余料,说:“你爱听,你就自己撕着玩吧,我小的时候也喜欢这样。”丝绸清越如歌的叹息声此起彼伏,轻罗叠袖的妖媚刹那泯灭,它们再不可能为衣为袍,只能像鲜花一样被我折在手中!我坐在一张椅子上,微微笑着,看着工人们认真地把碎料子叠好放入三只大箱子里面。 然后,我打电话给罗迪,要他到我这儿来,然后我们订了两张连夜去B城的机票,我叫机场服务生推着我们的行李,最显眼的是那三只大箱子,里面装的是满满的撕碎的牡丹花锦。 我关了手机,把罗迪的手机也停掉了,我吿诉他要在B城好好地玩一玩。 罗迪不知道,他的模样像极了十年前的耀辰,我曾经想和他一生一世的男人,我深爱的男人,我渇望的正常人的生活。那时的我想当一个好妻子,为他生一个孩子,可是……众人眼里集美貌和才艺于一身的我,却连作妻子和母亲的权力都没有。 我带罗迪来到了我和母亲的牡丹花园,两年没有回来过了,花园已经荒草丛生,枯死的叶丛中夹杂着苍翠,偶有零星的小花点缀其中,母亲的坟上生了一株碧绿的没有开花的牡丹,在微风中轻轻摇曳着,面对此情此景,我冰凉的泪水慢慢地淌了下来。 此时已接近黄昏,秋日特有的浓艳晚霞如油彩一般涂满了整个天空,连呼吸都感到滟滟的咸香,那天我的母亲是不是也在此时疲惫地来到花园?她是那么优雅地走入调零的牡丹花丛,旗袍的裙摆如蝶翼一般轻轻扑动,母亲的旅徎是孤单的,出发前她曾来找过我,想带我一起走,但是她没有找到我,于是一个人走了,陪葬的仅是半死的一园花朵。而如今,我自己来了,我不是孤独的,我还带来了我少女时代的梦想和爱情,我当成是耀辰的男人。 “我们来这里作什么?”耀辰不知将有什么降临,疑惑地问我。“来看我们的牡丹花园,故乡仅剩的属于我的地方。”“可是只不过是一堆荒草而已,并没有什么啊。”“你知道么?百花中最美丽的就是牡丹,而这里曾盛放过上千朵牡丹花,你想像得出那种声势么?”“是的,你如何想像得出?那么令人疯狂的美丽,让人窒息的美丽,但,最美的往往是最脆弱的,这个花园毁于十年前的大火,你可知道,烈焰烧上娇弱的花枝是什么样的情形吗?无论多美的花,全在瞬间炭变,什么都没有了……当年上林苑里,全体皇室成员在武皇面前下跪恳请,只为饶牡丹一族不灭,花神忍着浑身烧伤的剧痛而使百花怒放,以绝美来赢得最后的尊严!你能想像得到么?那样惨烈而凛然!”“你怎么了?可是,我真的什么也看不到,想不出啊。小蔓,你,就不能正常一点么,你这一向说话总是疯疯颠颠的。”“你当然想不出!”我提高了声音,涨红了脸,挣出泪来:“你们都说看不到听不见,我又何尝不愿作一个瞎子和聋子,不去痛苦和疯狂?可这一切都是命运安排的!”“如果你实在想不出的话,我可以解释给你看!”我说着,一鼓作气地打开我的箱子,把牡丹花锦全倒了出来,“我们一起,把这所有的碎料子铺满花园!”我对送我们到花园的两个工人说,大家便一起在花园里忙碌起来。 工人们走的时候,花园中只剩下我们两人,此时已是秋霞最绚烂的时辰,与地上的花园相映生辉。微风来了,吹动各色牡丹花锦,生香活色,摇曳翩翩,是天上的霞被剪碎了,落到人间。夕阳血红的光与初月骨白的辉遥相呼应,幽冥的天青缓缓吞噬着最后的残红……我听见死去的花朵魂魄们挣扎的声音,从泥土中复苏的破冰般细小的脆响此起彼伏。日月交汇,正轮回之始,阴灵所附,就锦上之花!我看见罗迪的眼睁圆了,花神的故事不是传说,她降临了,在这个花园,所有的锦缎上的花都怒放出来,就连那画上的苞儿,都妖艳地开放了,在我们的周围的花锦里,立着生出一人多高的花枝,推着那鲜艳的图案绽放出来,巨大的花朵沉甸甸地向我们垂下头来,流淌下如酒的芬芳。围成帐幕,我的面前,仿佛站着十年前的耀辰,正快乐地憧憬着要一生一世和我在一起。我把罗迪推倒在地上,解下他的衣服…… 恍惚中,我看到那个微风里的夏夜,在漏满月光的玉兰树下,我冲撞进他的怀里;蝉声吱吱叫的初秋,我在他的身下凝望着他的眼睛;在他的房间里,我画着鲜艳的牡丹花,他在一边轻轻地翻着看,孩子般的笑着瞥我……一切梦境般似白驹而过。我在最后的激情中洒下滚烫的泪水。 一切过后,我拿出溶有安眠药的小酒壶,嘴对嘴地把酒给他灌了下去。可怜的他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我将带他走,去找我的母亲,她不是说我会和她一样吗?Andy不是说我将一切都没有吗?不,我如此丰盛而奢华地来了,带着所有的牡丹花锦,带着那个女人视作心头肉的男人……我站起身来,抱来很大一堆枯草,用打火机点燃,再引燃各处,连带了唤醒的不死的花魂,花锦着了火,有一种很奇异的香气,我认得那不是真丝燃着时的味道,那是牡丹花的香气,是千年前缭绕在大唐上林苑的芬芳,是集三千宠爱的骄傲,是受炮烙酷型的苦恨。是歌唱,是哀号,是呻吟,是叹息。我在这烈焰的灼热和艳香的馥郁中跪了下来。 呵,牡丹,我梦魇中最艳丽的花,我骨血中最灿烂的灵,在世人面前,我虽然竭尽所有,但仍免不了悲惨的命运,在百花面前,你虽然艳冠群芳,但却受到炮烙与流放,让我们惺惺相惜,共为生死…… 我要你,用满园沉香的灰葬我。 我要用别人不敢想象的奢华来殉葬——你所有的国色与天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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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人已⒋'请勿骚扰他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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