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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2005/5/12 12:20:45 人气:2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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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色曼陀罗
……我将永远记得这一天,这个阳光晴好的夏日午后,她像朵紫色的忧伤花朵,忽然打动了我,她的蜜桃味卷发,她的淡淡褐色雀斑,她的颤动的睫毛,她的单纯眼神,她的小忧伤、小欢喜,她的永远的23岁,包括这个午后潮湿温润的空气,恣意生长的植物,统统印在我的心里,再也无法擦除。
1 “是曼陀罗?” 她立在我小小的庭院里,洁净的掌心捧起一朵瘦长的白花,偏过头问我。 “嗯,曼陀罗。” “真好。”她赞了一句,便不再做声,弓着身子仔细看它蔓延盘旋的枝条,细细的脊椎骨在她玫瑰红的缎子衫上隆起一条弧线。 我真爱这个午后,阳光恰到好处,我正可分辨各种绿色。此时见她立在那里,好似庭院里的一株花,神经纤细,带着潮湿淡然的香气,微风来时,便摇摇曳曳,似乎不知伤愁。庭院里的各色植物,层层叠叠的绿色,衬着玫瑰色的身影,点缀着几样白色花,世界突然充满了迷幻的色彩,无数微尘在光雾中浮动,在遥远的地方发出沙沙的声音,——“是曼陀罗的缘故,”她忽然打断我的思绪,“这花,是让人心神迷乱的东西。” 是曼陀罗的缘故? 当初租下这套房子,也是看上了这一园子花草,似乎这里的土质与别处有异,花草一律生长得格外繁茂妖娆。特别是这一株曼陀罗,长长的枝条上覆着一层白色的绒毛,缠绕翻卷着,洁白的花儿开得凌乱迷离。那天阳光不很充足,潮湿的空气慢慢流动着,站在院子里,全是植物的味道,让我的心不禁微微颤抖。 “你可以随便处理这些花,养起来也好,拔掉也好,都随便你,”房东似乎很是通情达理,“不过想提醒你一下,——这株曼陀罗,最好拔掉,种在院子里不怎么合适的。” 我那时正在看二楼塑得精美的窗棂,看爬满棕红色外墙的爬山虎,看窄窄的磨得发亮的木楼梯,看墙壁上暗红色隐约有黑线的壁纸,我看得有点愣神,没有理会房东的话。尽管房子已经有些老旧了,墙角和台阶上都长满了青苔,房间也不大干净,还有许多以前的房客留下来的东西,我还是租了下来,甚至忘记了还价。我暂时还不能告诉房东我有多么喜欢这房子。 当天我把自己的东西搬了过来,收拾房间的时候,我打电话给房东,问他之前的房客留下的东西怎么处理,要不要通知他过来取一下? “不必了,你喜欢的就用着吧,不喜欢的就扔掉好了。”房东的声音冷冷的。 前任房客搬得很匆忙,丢下了很多东西,这些东西包括:一台旧式黑色SONY随身听,一包还剩两支的520香烟,几张法语CD,一叠面目模糊的黑白照片,照片上似乎是男人脸的细部;床下有一张大画,画的是一个女孩的肖像,铅笔水彩画,签名日期大概在去年的夏天;DVD机里有一张没有拿出来的碟片,是岩井俊二的《Swallow Tail Butterfly》;衣柜里充斥着淡淡薄荷味,下层有一双紫色的长统丝袜,团成了一团。书桌的玻璃板下面,压着几朵发黄的花的标本,是样子好似百合的花朵。 于是我猜想原来住在这里的是个女孩,大概像画里的样子,长头发,不大爱笑。有个很爱她的男人,喜欢画画,两个人经常在阳光温暖的午后蜷在床边一起看碟,或者看书,偶尔亲吻。 我把这些东西归到一个纸箱里,放到了储藏间。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觉得会有那么一天,这个女孩子会想起来她的爱人给她的画,然后急急地回来寻找。 有时,我会想像这个女孩子的生活,她是不是会穿着白色的睡袍站在窗前唱歌? “你在想什么?” 她轻轻地碰了一下我的手臂,手有些凉。我见面前的她,正仰着头好奇地看我,小巧的面庞好像小花朵。 我笑了笑,说:想曼陀罗。 她也笑了,低声说了句:骗子。 她是微微,水瓶座,来得很突然——今天早晨我听到门铃声,开门的时候就见她拎着一个大书包在门口东张西望,像只松鼠。 起因不过是她在MSN上絮絮叨叨地说她近来如何诸事不顺,我便说了一句如果心烦就来我家玩,请你看花,顺便一起涂鸦,或许能心境平和。 没想到她果然就坐了火车过来。 她原是在北方的一个城市,和我一样,一起给一家杂志画插图。不同的是,我画的一律是黑白插图,线描,绘各色人等;而她则喜画植物,往往用色大胆新奇,却又和谐统一,有种特别的味道。 我们认识已有5年,从未相见。不知道从哪一天起,我们开始通电话,慢慢地,就成了习惯,每天一个,凌晨三点,像吃药一样准时,也像吃药一样无法戒断。她总是说天天我快爱上你了怎么办,不如我去你的城市好不好?每次她说完之后又开始嘻嘻地笑,像一只莫名其妙的猫。虽是玩笑,但每每听到她这样说,我的心还是会微微酸痛一下。 我从来没有告诉她,我之所以总是画黑白的插图,是因为我是绿色的色弱。光线不好的时候,我眼里的世界就是灰色的。春天对我来说近乎于一场灾难,我只能感觉到植物苏醒的气息,触碰到它们柔软的枝条,嗅到灌满的浆汁的诱人味道,却不能够尽情地把它们的色彩映在脑海,各种植物无一例外地成为灰色或者红色,整个世界就像是一幅先锋画家的不太成功的作品,带着一种病态的执着贴在我的视网膜上,无法驱除。只有在天气格外晴好的时候,我才能有片刻享受色彩世界的欢娱。 在我知道这样的病是遗传病之后,我更不想和任何女孩走得太近。可是我无法拒绝微微,也许是因为我愿意相信我们能这样一辈子都只在电话里交流,或者是,我已经习惯了她的声音在凌晨三点从电话线里钻出来。 她的声音总是带着梦呓一样的味道,让我不禁担心她是否活得清醒。她说出门的时候,看见树上花开得正好,就会一直看一直看,结果撞了头;又或者想画画了,急得不得了,匆匆忙忙地找纸,手就被纸划出好几道口子;她吃了酸奶,买了新鞋,收到情书,剪了头发……大大小小的事情都要向我唧唧咕咕地汇报,然后说唉天天你为什么不在我身边呢?如果我们能在一个城市有多好? 所以她就来了,果然是水瓶座不按牌理出牌的架势。
2 她刚好到我的下巴,很瘦,看人的时候不眨眼,总是带有一种疑问的神情,像个孩子。长长的自来卷用一条宽宽的头巾自额头束起,玫瑰红的缎子半长上衣,脚上趿着一双白饭鱼,一副嬉皮装扮。可是说起话来,又很小声,怯怯的样子。 “其实我心里很没底,”她扯着我的袖子,低着头,松软的卷发微微散出蜜桃的香气,“我近来总是反复做同样的梦,梦见我裸露着双腿,在一个荒废的城市里不停地走,没有一个人,所有的一切都是灰色的,不管是树,还是花。风很冷,荒草划过我的小腿,冰凉,我怎么走都走不到尽头,怎么看都看不到颜色,全都是灰色,不停地重复着,灰色、灰色、灰色……我很害怕,我跑得很快很快,却怎么也跑不开,后来灰色就慢慢地暗下去,暗下去,最后只剩下一片黑暗,我努力睁大眼睛,可是什么都看不见,就像是失明了一样。我怎么睁都睁不开眼睛了,急得我哭起来,就这样哭着醒过来。每次醒来,我都要使劲画画,用所有我能想到的颜色去表达,我很害怕真的会有那么一天,我什么颜色都没有了,这也许是什么征兆,所以……” “别瞎说!”我握住她的手腕,发觉她的手在颤抖,一滴眼泪滴在了我的手背上,像火热的蜡油灼伤了我。 “所以,所以我必须得来见到你,是不是很傻?——竟然去相信梦境。”她抬起头来努力地向我笑笑, 我还能再说什么呢?我只能在心里对自己说,以后我将永远记得这一天,这个阳光晴好的夏日午后,她像朵紫色的忧伤花朵,忽然打动了我,她的蜜桃味卷发,她的淡淡褐色雀斑,她的颤动的睫毛,她的单纯眼神,她的小忧伤、小欢喜,她的永远的23岁,包括这个午后潮湿温润的空气,恣意生长的植物,统统印在我的心里,再也无法擦除。 她就像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里面的特丽莎,偶然又必然地出现,带着一点执着,“被人放在树脂涂覆的草筐里顺水漂来”。可是我做不了托马斯,因为我比谁都清楚那个灰色的世界。 单调,重复,年复一年,天天都盼望着好天气,常常失望,总是看错交通灯,不敢轻易买有颜色的衣服,永远无法正确地念出色板上的数字,灰色的树木,灰色的叶片,灰色的人群,连成一片,没有尽头…… 这样的日子过得久了,人就变得恹恹的,终日像是在生着病,心都灰冷起来。 我做不了托马斯,亲爱的,我在心里默念着。 她手腕上的小骨头在我手心里滑动着,弄痛了我的心。 我极力提醒自己扮演一个朋友的角色,不和她太过亲近,因此时时说些无聊中庸的话,连自己都觉得恶心。她却总是笑笑地听着,眉头不皱一下。 傍晚,我们一起去江边散步,遇到卖玫瑰花的小孩子来纠缠,——“哥哥,买支花吧,姐姐一定喜欢。”小孩子的脸和手都脏脏的,一副赖皮样子,拿着一束包装得很粗劣的玫瑰花举起来给我看,“哦,都蔫了,”她低着头摆弄着那些花,“有百合吗?”那孩子楞了一下,还没有来得及回答,她便突然拉起我的衣袖带着我跑起来,风呼啦啦地从耳边掠过,我们一直跑过两条街,才停下来,她弯着腰一边咳嗽一边笑,我却看到她眼中迅速闪过的一丝失落。 回来路过街角的花店,我买了一大束纯白的香水百合,说:配家里的陶罐刚好。 她把头埋到花里,偷偷地笑,扎在百合上的蓝色丝带在风里飘来荡去。 一到家她就开始刷陶罐,修剪花朵,把花插起来。她换了一件长到膝盖的黑色T恤,像个小男生,踢踏着她的粉红色人字拖,把地板擦得干干净净,蓝色的丝巾铺上了桌面,书们整整齐齐地码在一起,四散的CD装在了我的CONVERSE鞋盒里,散在地上的画稿和白纸终于可以分清彼此。我把做好的意粉端到她面前的时候,她正趴在沙发上画稿,嘴里还小声地哼着歌儿。 “天天,” “嗯?” “刚刚有个男人来敲门,说找一个叫小曼的女孩。” “然后呢?” “然后我说这里就只有一个女孩儿,就是我,可是我是微微,不是小曼。” “他走了么?” “走了。——小曼是谁?” “我怎么知道呢?” “那个男人表情很奇怪。” “怎么?” “他盯着我看了好半天,一再追问我是不是小曼。我说不是。” “后来呢?” “后来他好像很失望,又好像不大相信我,说了一句对不起,就走掉了。” “他什么样子?” “很瘦,非常瘦,和你差不多高,脸色苍白,手指长长的,夹着一支烟,看起来很敏感。” “大概是走错了。别乱想了,来吃饭吧。以后我不在的时候,不要随便开门。” “嗯,好。” 她认真地答应我,小口地吃着意粉,满脸幸福表情,只是她吃饭的速度太慢了,我真怕她吃凉了胃痛。 她刚刚画的是曼陀罗,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奇怪的是,她一反过去上色的习惯,把这些曼陀罗的枝条全部涂成了灰色,花儿却涂成了暗红色。我怀疑是自己色弱的问题,也许她画的枝条是绿色。于是我没有评价色彩,只是说构图很别致,因为我第一次看到她用我惯用的方式来描绘花朵,流畅的线条和严谨的着色像是古欧洲植物绘本里的图画。她要我在画里加上一个女孩,并且说,要她带有忧伤的气质,眼神要空洞些,感觉很茫然,什么都找不到。 我没有说话。
3 夜里我们在黑暗中并肩坐在床上靠着墙壁一起听CD,是那张《Bavarian Fruit Bread》,慵懒感伤的女声在空气里静静流动,我们低声讲着话,她说如果时间可以在这一刻停下来,该有多好。我躲过她的眼神,低着头说我们是好朋友啊,你什么时间愿意过来和我说话都可以,我一定备好各种好吃的,陪你说到不知晨昏。说完我还干笑了两声,心里涩涩的。 她假装没事的样子笑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她很爱用笑来掩饰自己的真实想法。 我已经快要忘记我们都说了些什么,大概都是些小时候的事,后来便靠在一起睡着了,半夜突然醒来,见她睡得正熟,一脸纯真模样,她细细的鼻息拂过我的面庞,眼睑笼罩在淡青色的阴影里,淡淡的月光在她的脸上划出优美的弧度,我望着她美好的侧面,萌发出一种想要亲吻她的冲动,但是我没有,她太像一只猫,我怕她突然醒来,识破我所有的防备,让我对自己屈服。 我给她盖好被子,关上房门,便轻轻地走到楼下,躺在沙发上,却怎么也睡不着,只好点了一支烟。窗外天色渐渐亮起来,一种无法言说的悲伤情绪从心底隐隐散开,不可遏止。 我想起了夏,那个惟一曾经走进我生命的女人,一个十足的女人。她漆黑的长发让我夜夜迷醉,恨不得就那样死去。那时候我是那么天真地相信爱情可以没有任何附加值,只是单纯的相爱,就够了。即便是在她向我提出她被派到国外公干我还是那么相信她,傻傻地等着她,像只无辜又忠诚的狗。我甚至相信了她诉说此事时的眼泪,相信她不告诉我她离开的日子是怕我伤心。我定期发E-mail给她,为她写诗,画画,可她却杳无音信。在日复一日的想念中,我迎来的却是她在国外结婚的消息。原来她早已经投入了一个有钱的外国老板的怀抱,一直在办出国的手续,而我却对此一无所知,和一个被关在没有窗户的房间里的傻子没什么两样。这个恶俗的结局太像小说中的情节,可是现实往往就是这样的让人无可奈何,因为我并不是有钱人,而且是个无趣的色弱。 后来夏曾经写过一封信给我,说她的确喜欢过我,因为我让她感觉温暖。她说她就是这样一个典型的女人,爱慕虚荣,喜欢占有,不想在她离开之前看到我和别的女人在一起。她日子过得悠闲,每天种花养草逛名牌店伺候老公,感觉很好,并且她说她真的爱上了那个外国男人,所以请我忘记她,当然,她也像小说里写的那样记得在信的最后祝我幸福,以便让我觉得自己蒙受恩赐。 遇到这样的事,我还能再去相信什么呢?我只能不停地画画,只有它永远不会离开我,背叛我,也只有画画,才能让我忘记一切,得到暂时的安宁与平静。 那时候我多么单纯,22岁的年纪,每天生活的速度都像是百米冲刺,我做平面设计,做广告创意。这样的日子过得倦了,我便辞掉了所有的工作,专职给朋友的杂志社供稿,把自己埋藏在画纸堆里,拿着不多的钱,过着几乎与世隔绝的日子。 于是微微像一只迷路的兔子闯入我的生活,5年前的某天,她的声音突然在电话里响起,问我是不是天。我很久没有接到电话,快要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还记得当时她问我是否喜欢比亚兹莱,并且告诉我莎乐美其实是一个好女孩子,她喜欢约翰是理所应当的,因此比亚兹莱应该把她画得更美些……挂了电话,我才发现自己脸上竟然有笑容,在那之前,我已经很久没有开心地笑过了。 就是这个女孩子,分子一样一点点渗透过来,用她的快乐忧伤感染着我,却没有任何要求。我不能告诉她我已经快要病入膏肓,对她的声音依赖到成瘾的地步,每天都准时守在电话旁边,等电话响三声才拿起听筒。因为那样,会让她骄傲的。 微微来的第二天,下午5点钟,有人敲门。不急不缓。 打开门,是一个男人,身形瘦长,头发蓬乱,表情看起来有点神经质,穿一件黑色T恤,见到我,稍稍楞了一下,问:“小曼在吗?” “这里没有叫小曼的人。” “那么,我能见见昨天的那个女孩子吗?” “为什么?”我隐隐有不好的预感。 “天天,是你的朋友吗?”微微从房间跑出来,看到他,说道:“怎么又是你?昨天不是告诉过你小曼不在这里吗?” “是的,可是……”他嚅嗫着,“你和她可真像。”他定定地看着她。 真是个太蹩脚的借口,我在心里暗暗想,现在怎么还有人用这样老套的手法骗女孩子? “是吗?谢谢。希望她是美女。”微微还一摇一晃地站在那里和他胡说。 我把她拉到我身后,对他说:“这里没有小曼,她是我妹妹,不要随便和她讲话。” “我……”没等他说完,我就关上了房门。 “为什么不要理他?”微微还不明就理。 我不想说话,自顾看电视,电视里一群穿着分不出朝代的衣服的人在天上飞来飞去,乱成一团,让人心烦。 “也许他说的是真的,你不能因为讨厌他就认为他有错。” 她小声嘟囔着,轻轻地用鞋尖叩着地板。 我多想告诉她我愿意她是我一个人的,不是任何一个奇怪的陌生男人的,更何况这个男人让人感觉那么不安全。 我什么都没有说,回到房间关上房门放开音乐画画,没有理她。 当我心情平静下来的时候,再走出房门,却发现微微不见了。
4 夕阳西沉,夜色中混有许多人,面目模糊不清,鱼一样从我身边滑过,可是微微在哪里?我忍不住想要在街上大声喊她的名字。 我不错过任何一个女孩子的身影,但她们似乎都穿上了黑色的衣裳,修女一样面目严肃,从我身边经过,没有她。 我忽然想起来她曾经说过晚上想和我一起去吃kiss’n bake 的巧克力蛋糕,当我跑到那家店的时候,店门却已经关了。我从兜里掏出一根烟,叼在嘴里,想稳定一下情绪,却怎么都打不着火,真见鬼! 我又急又气,把烟揉了,走在路上,忽然看见马路对面的玻璃橱窗旁边有个瘦瘦的影子,头抵在橱窗边,不知道在看什么。是微微!我喊着她的名字跑过去,身后一串急刹车的声音。她回过头来,看见是我,兴奋地举起手里的盒子,大声地喊着,“天天,我们不吵架,一起吃蛋糕,好不好?”她还是开心地笑着,笑得让我心疼。 “在看什么?”我匆匆跑过去。 “哦,没什么,一双鞋子。我小时候,就有一双这样莓红色的鞋子,我很喜欢穿,每次穿上都想要跳舞,穿得小了,破了,都舍不得扔掉。”她指着橱窗。 那是一双麂皮鞋,平底,看起来非常柔软,自鞋子的二分之一处有交叉的同色缎带,很像一双舞鞋。 “不说这个,吃蛋糕吧?”她拉着我坐到橱窗边的台阶上,“巧克力味道,我最爱吃的。每次吃掉心情就会变得特别好。就假装我帮你过今年的生日了,我最喜欢帮别人过生日,因为可以吃蛋糕,而且大家都会很开心。”她微笑着,如煦日暖风。 那天晚上我们一起靠在沙发上聊天,她忽然问我是否知道曼陀罗的秘密。 “你不是说,那是让人心神迷乱的花?” “嗯,有人说,吃了曼陀罗花,就会看到奇异的色彩,周围的一切都会闪动着魔幻的光芒,身体好像在天空中飞翔一样,就这样不停地飞啊,飞啊,似乎能够飞到一个又遥远,又美丽的地方,好多好多的愿望,都能够在那一刻实现……” “你会相信吗?这么幼稚的说法?” “我信。哪天我郁闷的时候,就去吃。” “傻瓜。” 她侧过头来,很认真地问我:“天天,你会爱上我吗?” “别说这样的话,这个问题有点傻。”我装作无所谓的样子笑着说。 她望着我,伸出细长柔软的手指按在我的唇边,悄声说:“如果不爱,千万别告诉我。” 我忍不住握住她的手臂,把她拉过来,紧紧地抱住了她。她用尖尖的下巴抵住我的肩膀,像只听话的猫。我听见她在我耳边长长地叹了口气,便把胳膊圈到了我的身后。她太瘦了,即便是我这样紧紧地抱着她,还是不能够填满我的整个怀抱。她的身上飘散出一种豆蔻般的气息,吸引着我最原始的欲望。我使劲地克制着自己,尽量不让自己失去理智。她似乎感觉到了我轻微的颤抖,偏过头来,看定我,在我的唇上轻轻地印了一个吻。 一阵敲门声突然响起,我松开她去开门,还是那个男人,和下午一模一样的装束和神态,说:“我要见小曼。” “不是告诉过你小曼不在这里吗?” “不,那女孩子一定是小曼,我知道,你们不要骗我了,你让我见见她,好不好?”说着他就要往院子里走。 “没有,真的没有。”我挡住他的肩膀。 “你们是骗子,都是骗子……”他忽然变得很激动,嘴里大声喊着小曼的名字,不顾一切地往院子里冲。他就像一只疯狗,和我撕扯着,叫喊着,脸上充满痛苦的神情,仿佛只有这个院子里有他想要的一切……我奋力抱住他,让微微赶快报警。 不到5分钟就有两个警察赶了过来,把他拉住。他的体力似乎并不太好,已经没有什么力气。他非常失望地松开我,坐在地上,大声地哭起来,大颗的泪滴滚落下来。 微微光着脚站在院子里,呆呆地看着他。 警察查看了我和微微的身份证件,简单问了问情况。问到他的时候,他却什么话都不说了。赖在地上不肯起来。这时候房东也来了,看见他,一愣。看见微微,又一愣。 “孽债!”他低声骂了一句,从地上把他拖起来,对警察说道:“对不起,他是我儿子,他精神有点问题,有什么事情我来解决吧。” “神经病还放他出来乱跑,你们这些家长怎么回事?”那两个警察抱怨着,同时脸上现出轻松的神色。房东的出现适时地解决了他们遭遇的难题。他们把那个男人拉上了警车,房东随他一起上车的时候,忽然转过头来对我说:院子里的曼陀罗,要趁早清理掉。 我站在门口,心里有一种不可抑止的悲伤感觉,也许这个男人真的像他说的那样,有一个心爱的女人,叫小曼,长得和微微很像。 难道,这就是一个丢失了爱人的男人的最终结局吗? 微微睡着后,已经很晚了,我还是给房东打了电话,问他关于他的事。房东没有回答我,而是问我:今天在你家的那个女孩是谁?我说是我的朋友微微,从另外一个城市过来。他问我你爱她吗?我没有说话。他说你要是爱她就要告诉她,好好保护她,千万不要伤害她。这样的话从一个四五十岁的中年人嘴里说出来,非常奇怪。在我还没有来得及继续追问的时候,他已经把电话挂了。之后,便没有再接我的电话。 这个夜晚异常的黑,黑到让人恐惧,黑色的空气在身边缓缓游荡。我站在院子里抽着烟,眼前的曼佗罗依旧忘我地看着花,白色的花朵即便在这样漆黑的夜里,依旧有闪闪的微光。我忍不住伸出手去抚摩它柔软的枝条,它娇嫩的花瓣,它纤长的花蕊,一些粘稠的液体粘附在我的手指上。我把手指放到嘴里,闭上了眼睛,我忽然感觉自己的脚下轻飘飘的,似乎站在云端,我甚至可以分辨院子里最细微的声响,我转身回到房间,铺开一张画纸,开始画画,其间我的大脑中涌动着从未体验过的种种奇异色彩。
5 “我想周末回去,车票已经买好了。”微微醒来后,突然对我说。 我只是沉默。我不能说挽留的话,更说不出送别的话。 气氛有点沉闷,昨天发生的一系列时间和今天微微的决定让我觉得大脑里有点乱,微微也不和我说话,自顾收拾着东西。 让人头痛的敲门声又响起来,打开门,又是他,神情有点落寞。 我想马上把门关上,却被他的手臂挡住。 他说:我要走了,以后不会再来找你们。 他说:这个,你替我交给微微,希望能保佑她平安顺利。 他交给我一条银链子,链子上挂着一个可以放相片的椭圆型挂坠,里面有一张女孩的照片,乍一看有些像微微。 是小曼? 嗯。 你找到她了? 没有。她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 为什么? 我们无法在一起。 我们还能再见你吗? 不会了,我会离开这个城市。离开所有认识我和我认识的人。 小曼是以前住在这里的房客? 是的。 家里还有她的一些东西,…… 都烧掉吧。 …… 能让我见见微微吗? 我还能在说什么呢?我把微微喊出来,他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她,非常非常慢地,从她的发稍,看到唇角……然后,他猛地背过身,大步地走了。 他走了以后,微微莫名其妙地哭了,捧着那条链子,哭得很伤心,就像是一个迷路的孩子。 那一整天,微微沉浸在一种忧伤的状态中,偶尔自言自语,我和她说话她也不理。 夜里我被低低的啜泣声吵醒,我在窗边看见微微穿着睡衣光着脚站在庭院里,对着曼陀罗哭泣。我跑下楼去,喊:微微!她转过身,说:天天,我是不是真的就是小曼?为什么我看见他走会那么伤心?为什么我做的梦里全都是伤心的事?就好像我什么都没有了……她抱着肩膀哭得厉害,哭得身体直发抖,我冲过去抱着她,她还是不停地抖,忽然,她脸上焕发出一种奇怪的光彩,瞳孔变得又黑又大,身体也慢慢地沉下去,沉下去…… 微微,微微…… 微微,微微…… 她不回答,手中落下半朵曼陀罗花。 我把她送到医院,医生说,曼陀罗是有毒的花,误食可令人昏睡,严重者可致命。 她躺在那里,薄薄的一片,很安静,不会再问我爱与不爱的问题,不会偷偷半夜爬到楼上来看我,不会假装快乐的样子哈哈大笑,不会站在我的庭院里看花,也不会画完她那张灰色的曼陀罗,她睡着的样子很美,但我从来没有对她说过。 我紧紧握着她的手腕,希望她能不走。 尽管医生说她没有大碍了,可是她还是没有醒过来,又或者,她会不会醒过来,就把我忘记了呢? 一个人轻轻地走进来,坐在我身边,是房东。他似乎变得苍老了许多。“他走了。”我说。 “我知道,”他摇着头,“他到底是走了,他们都走了,都不回来了。” “小曼是谁?” “我遗弃的女儿,她出生时便是哑巴。” “你说,我是不是很自私?”他喃喃自语,“那时候条件不好,知道女儿是个哑巴,就把她扔到了路边;后来没想到他喜欢的人偏偏是她,一个是我儿子,一个是我女儿,我怎么能让他们在一起?非要他们分开,结果她吃了曼佗罗,死了;我没告诉他她死去的消息,就是怕他离开我。到现在,最害怕的事情还是来了,他们都走了,只剩下我一个人。你说,这是不是报应?我这样活着,是不是很没意思?” 我说:你现在能体会到这些,总比永远都不知道的好。 他笑了笑,没有答话。 两天后,他来跟我告别,手里提着一个不大旅行包。 我站在窗前看着渐渐在灰色虚空里远去的他,就像一只蚂蚁一样微不足道。 都停止吧。 我就只有一天了,我望着睡着的她,只有一天,我什么都做不了。 忽然我想起微微提起的那双鞋子。我从医院几乎是一路狂奔到那家店,指着橱窗里的鞋子说,——我要这个!我花光了身上所有的钱,抱着鞋子跑回医院,把它们轻轻放在她的枕边。她还没有醒,脸上竟然有微笑,不知道是不是做了好梦。 我亲吻了她的额头,希望能够像童话中所发生的那样,她醒过来,整个世界都因此而苏醒过来。 她没有醒。 我有点失落,刚刚叹了口气,就听见她说,“啊,好漂亮的鞋子。竟然是绿色的那双。” 是绿色的?我不知道该如何向她解释。 “是送我的吗?”她没继续说颜色的问题,看起来很开心,摇摇晃晃地想从床上爬下来试鞋子。 “慢点,你喜欢莓红色的我可以拿回去换。” “不,不用。这样也很好。” 12点30分的火车,我们两个人沿着江边去车站,我走得很慢,很慢。她低着头踢着小石子,脖子上的项链叮当直响,她说:小曼会保佑我的,对吗? 我沉默着。 “能不走吗?”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另外一个世界响起来,同时心脏在强烈的跳动。 她停下来,背对着我,呆了一会儿,说:是认真说的? 认真说的。 她转过身来,把车票撕碎扔到空中,说,我可以告诉你一个秘密。 她顿了一下:你是色盲。 什么时候发现的? 第一天到你家,你说家里的壁纸是红色的,其实,一直都是墨绿色。 哦? 还有一件事。 什么? 9岁的时候,体检时你看不出色表上的数字,我便是那个在你身后悄悄写了个“6”字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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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此变成朝三暮四的好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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