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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主题:蔓殊菲儿文集典丽小说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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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尘的泪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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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2005/6/27 22:18:30 人气:43 楼主
蔓殊菲儿文集典丽小说卷

典丽小说卷 


我看到紫园荒草丛生,断井颓垣,她在没膝的庭院深坐
与华丽的织锦旗袍久驻成石,我在恍惚中伸出手去
握住的不光是霓裳,还有她消去血肉,枯瘦的骨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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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如来佛祖玉皇大帝观音菩萨钦定取西经使者花果山水帘洞美猴王齐天大圣孙悟空帅到掉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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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2005/6/27 22:19:11 第1楼
Re:蔓殊菲儿文集典丽小说卷


绿檀香   文 / 蔓殊菲儿




这只不过是从陈年旧货里淘的一个老故事,发散着旧货店里压箱底的丝绣绫罗的味道,我把它们暴在阳光里的时候,有奇异的绣样花朵在空气绽放,开出我从未见过的香艳颜色,然后化作碎片,只剩了十来颗骨骸般的木头珠子完好如初,那是一捧失落了两百年的古典爱情——绿檀香。

黄昏的光从厨房瓦顶上的小天窗里照进来,透明琉璃已天长日久,被烟熏油污糊得不成样子,慧净抬头看看天窗,把手上的绿檀香念珠取下来放在边头的案上,将叠在矮桌上的碗放进水槽里冲洗起来。刚来白云庵的时候,她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什么也不会做被分配洗碗洗菜,那时的琉璃天窗还是清透的,隔着看天是蓝的,略有一点扭。而现在……四十年了,她仍只会洗碗洗菜,一双娇嫩的兰花手已成枯槁,唯有那串绿檀香是越戴越亮,比起过去略有一些变深,但还是好看的……
四十年前的慧净不是女尼,而是一个美如春桃的新嫁娘——诗书大户滇南姚氏的女儿,名叫净馨。二八妙龄的绝色少女,于从未谋面的丈夫方明杰来说,无疑是一大幸事,他用手抬起她的脸在红烛的光下细细打量,净馨只是呼吸急促地垂着眼腱,根本不敢看他,明杰笑笑,先是除去她的凤冠,再打来一盆温水,将那红红白白的胭脂全部洗掉。“帘开是明月,清水出芙蓉。”女孩白如美玉的面颊上晕染着一层桃花的颜色,嘴唇却是半透的嫣红。明杰沉醉道:“现在是隆冬?为什么桃花这么早就开了呢?”“得君春风意,莫怪花开早。”女孩小声应着,轻轻抬头,柳眉淡淡,杏眸婉婉,如石生泉里的白玉黑晶,清波流滟。明杰喜极,拥她入怀,解尽绣袄……双烛良宵,鸳鸯枕被,直至缠绵到揉碎美玉销冰磬,雪褥晕墨溅桃花。
芳香色美的绿檀珠串,便是那夜他给她的礼物,沾上她子血的丝绢被他收在怀里,她则把他从小的贴身之物——绿檀香下了几粒珠子戴在了腕上。

方家世代是商人,常跑南洋,在明杰上一代大大地发迹起来,于是便出了最高的娉礼将作过高官,才貌皆备的姚家千金娶来。本是父母之命,媒妁之约,可恰恰成就了这对年轻人。第二日,小夫妻去见高堂奉茶的时候,大家都觉得娇美玲珑的净馨和英俊高大的明杰可堪一对璧人,使正厅亮堂了许多,方家一对老人都笑得合不拢嘴。但只有两人例外,一是老太太,冷冷地瞅了她一眼,轻言道:“祸水……。”便闭上了。而方家守寡在家的大奶奶凤媛则拿团扇掩脸,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次日,明杰出外办事置货,凤嫒差使女秋莲来请少奶奶那边屋里说话。净馨原是在嗑瓜子儿,不经意道:“进来。”帘子一打,见进来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使女,却不是婆子的打扮,虽两截衣裤,但衣鲜华耀,气度不凡。净馨是明规矩的,知道来人是凤媛的陪嫁大丫头无疑,着实一惊,赶紧叫使女春丝搬凳赐座。可秋莲只是落落含笑,道“我就不坐了,还是劳驾少奶奶行步的。” 净馨不敢携辞,赶紧理一理衣裙,抚一抚头发,让春丝跟着一并去了。
大奶奶的房才进去就有一种阴沉沉的香味,冰冷冷地凝结,成了冻子,让人竟觉得自己作什么动作都有点被粘冻扯着的僵。凤媛坐在榻上,抱一只乾隆年的小铜手炉,边上一个十四岁的小丫头翠儿,着暗绿浮云襟袄子,怀秉水烟袋。“问大奶奶安……。” 净馨对她款款下拜之后,大奶奶微笑着向边上移了移,招手儿叫她过来,站在窗下的丫头立即拿了个绣云彩凤的靠枕放着,净馨一坐上去,大奶奶便拉了她的手儿笑道:“多水灵的美人儿,明杰这孩子真是有福气。”说着便托起她的手细细打量,净馨有些害羞,轻轻用袖遮了脸儿,“咦,这串手珠……不是他的东西么?是他给你的么?”凤媛诧异地问道,新妇又是含羞带笑地点了点头儿,“这是他抓周时抓到的东西,是他大伯从泰国带回的佛珠,家里本来都担心他会学佛作出家人,哪知,这么大了却学会了做生意,一点要出家的意思都没有了。只是不当是长子,苦了你。” 净馨听这话不是滋味,竟有些怔了。凤媛也不再作解释,只是屏退左右,悄悄儿从袖中拿了一包药粉给她,说:“记住,今晚回去便吃,七天一次,一次一勺,不要落了,留他多久是多久。万不能叫别人知道了,你过来时和我一样是十六岁如花的年纪,真真是可怜啊。” 净馨接药在手,一种不祥的感觉像小蛇悄悄爬上心头,生生咬了一口,让她好一阵哆嗦。而近对的凤媛布满皱纹的老脸上缓缓淌下两痕泪来。

原来,这方家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来巩固家族的产业,长子在结婚孕了嫡子之后必要远行南洋发扬祖业,督管进出货物,此后便是数年,甚至十余年回来一次,有时因为战乱病祸死在外头,千里迢迢把棺木运回,也有卷了家财不回来的,总之,最可怜的,当然是他们的长妻,一辈子在婆家孤苦伶仃地守着,有的,只和丈夫亲近了一个月一旦压脉断知了胎音,便是夫妻离别之时了。所以,聪明一点的媳妇便知道如何让自己晚一点怀孕来留住男人,那包药,便是起着这个作用的。
净馨在调药入碗的时候,手剧烈地抖了起来,泪水像珠子一样地往下掉,嘀哒嘀哒地落进碗里,荡漾开小小的涟花,药有一点酸,微甜,不知是什么东西磨粉作的,但是女子舌上滋味儿却是苦的……净馨在心中暗暗埋怨父母还没有搞清这些就托了自己的终生,十六岁的少妇无法可想,就是只会哭,伏在袖上暗泣了一会儿,猛听得屋里的西洋小座钟敲了七下,方才醒悟,赶紧着吃了两块果脯甜嘴儿,叫春丝伺候着洗了脸,挽了半垂的坠马髻,把玉色绢花,水蓝蝴蝶一一簪好,又在眼睑下描上了桔色的妆容,再抿上鲜红的胭脂——他已掀了帘子进来了……
“今天怎么这么楚楚动人的样子?”他微笑地低头看她,掂了她柔软的小手端详:“嗯,珠串是不是珠儿也嫌大了?看你腕儿这么细,越发可怜了。” 净馨略略抬起脸来,美眸瞬了一瞬,把身子偎进他的怀里,抽脱手儿抓住他的衣襟,含笑不语。明杰迷乱道,“怎么今夜这样娇媚起来了?”她还是不答,只是笑,杏眸中溅着点点的泪,拉了他的辫子盘在自己的颈子上,一圈又圈,又吃吃地笑出声。明杰欢喜起来,一把抽离了自己的长辫,把她抱到床上解她的襟扣,一半的时候,她又剧烈地扭起来,把整个肩膀和胳膊都露了出来,绫罗的小肚兜是水绿色的,一束桃花开得灼灼,直烧他的眼——明杰的欲望一下子高涨起来,三下两下将娇妻剥脱得精光,连裹脚布也全解了,她却将一只脚直勾勾地上了他的肩,枕上的玉体已是乌云半掩,雪肤花容……好一场芙蓉账暖,倒凤颠鸾,明杰只恨不得将全身的皮都剥下来一寸寸粘到她的身上,立即死了就好……更漏夜磬,子时艳歌,厮磨到冰轮西坠,云淡清宵,只听见远远的有鸡鸣的声音。男子已搂着她正欲睡去,净馨用尽最后的气力摇他,娇嗔道:“明杰,不睡呵,明杰,说,陪着我一辈子,不离开,对我好……”“别说……不离开你,别说对你好,就是要我为你……去死,我都心甘……。”倦怠了的他哼哼出这么一句话,昏昏睡去,而净馨在他的怀里,被他的臂箍得生痛,狠命捶了他两下,甜甜地笑了起来。

离新婚已过去大半年了,就是不见新媳妇怀孕,可少爷却像丢了魂似的,成天地往自己的房里钻,早上的请安两口子已不只一次地迟到了,这样持续了好几次,老太太的脸已挂下来可以作冰盘子了,小姑明娟的脸上也漾出一丝鲜艳的鄙薄来。这使得小两口很是不自在。而这次,正好撞上小叔子明德从省城放假回来的全家给老太太请安,独缺了这两人。慌张赶到的时候已叫一厅人站着等了一会子,于是这对新婚夫妇终于得到了“应有的惩罚”——正站了三柱烟的工夫,大家都落了座,两个人还像插烛样地立着,二奶奶瑞熙见净馨的一双小脚儿立得直抖,有些心疼,在边上柔声请老太太赐座,老太太却像没听到一样不理,但却发话了:“我说我的新媳妇啊,你都过门7个月了,怎么还不见给我们方家开枝散叶怀上个一男半女啊?”净馨一哆嗦,不知如何回答,摇摇晃晃,就要立不稳了,边上的明杰赶紧扶住她,对老太太说:“奶奶,净馨她身子弱,让她坐着说话吧。”“放肆!老祖宗说话有你插嘴的份吗?”二爷拿眼一瞪儿子,“呵呵,他当然要为新媳妇说话,你们没看到新媳妇长得一双勾男人魂魄的的杏仁水眸吗?”老太太笑着,但极刻薄地讥讽道。屋里死一般的沉寂,落下一根针的声音都听得见。净馨听了,脸红到耳根,她昨夜与丈夫一宿欢情,只恨那芙蓉帐薄,春宵苦短。一路上已是强撑精神,哈欠连天,只想快些子把安请了回去补睡觉儿,过去都是丈夫爱惜,宠溺着她偷睡多时。可如今老祖宗真摆起架势来可让人吃不消的,不说这两个站的,就是明娟那个坐着的都有些烦累了,悄悄扭了几下,净馨站了不知多久,只觉得脑子里打鼓一般地跳着,耳朵嗡嗡作响,所有的人,都像透着玻璃纱似地透明地扭着,扭着,老太太的青绣大襟,凤媛的桔黄长袍,明娟的桃红衫子,加上灰黄的背景,全扭到了一块,各咬着对方的深艳与明媚,如彩色的蛇一般绞着,渗着,结合处有微腥暗褐的杂色——如血一般,暗涌到净馨的喉头……遥遥地只听得金磬“当”地一声响——明杰眼看着娇妻软软地摊了下去……
自这次之后,净馨便病了,成日吃不了干饭,下不了床。明杰日日去探她,她听得他来,只把身子背过去,暗暗垂泪。春丝毕竟是陪嫁来的丫头,真正心疼自家小姐,多次往凤媛房里求些惜福养生的丸药,也到厨子那里多整些鸡汤什么的来着。凤媛和瑞熙过来瞧过两次,净馨小姐脾气有些任性,心里的气恨一时消不了,咽在肚里只肯装睡,二奶奶愚些,没看出来,到是凤媛明白,拉了春丝的手儿到花几边,悄悄对她说:“叫你家小姐赶快把那药扔了,病好了,早早儿把儿子怀上,不然这边年关一过,大少爷不走也没规矩让他再留的,你家小姐留了他八个月,也算是长的了,再这样下去,老祖宗查下来可不得了。”
眼看着已病了二个月,净馨吃力地扶着床柱坐起来,春丝在边上看到了赶紧过来扶,净馨甩脱她的手,挺直背道:“快拿镜子来!”春丝一惊,不知小姐要做什么,净馨向她璀然一笑,柔声补充道:“还有香粉和胭脂。”春丝明白了,端端捧镜来,只见镜中的女子,美玉般尖瘦的脸,已比过去憔悴了许多,然而,那双明眸,却显得更大,流波般柔媚宛转,小姐对镜,凝神看好,轻轻地,拿粉扑子在苍白的双颊上扑了一点红粉,又抿了抿那薄薄的胭脂。气色才见得好些起来,轻轻扭过脸,净馨有些忧郁地问“春丝,你看如何?还算行吧?”“小姐本来就是个绝色美人,这样瘦削了,看着怪让人怜的。”春丝捧镜,乖巧地回答。“也是,只要他一个人喜欢就够了。”净馨的笑容是暮晚时镜里流转的烟波,带一点雨水湿润的凄迷和落花柔弱的暗伤……
是的,只要他一个人喜欢就够了,沐浴完后已到了点灯的时候。春丝将红蜡摆好,被单换上了新的,帐子悬上一对鸳鸯结,又将果菜布置整齐,一切妥当便低头默默地退了出去。净馨将玫瑰盘香置在缅玉的炉里盈盈燃起,如丝的缭绕宛若幽夜林中细细的流泉,烛光浓滟,衣华钗明,珠钿的仰止间,仿佛玉屑碎冰样化了,成为闪亮如星清润的辉。艳妆的女子,在玫瑰轻红的香氛里候着自己的丈夫,玉簪轻挑残香冷,银簟冰轮渡青宵……但是,他为什么还不来呢?夜已这么深了,这边香闺的雕窗却漏着芬芳的光,已然一朵欲绽的花,而她的泪也慢慢地如珠坠下,跌进灰里,与残香共葬了。
明杰回来,先是惊,而后喜,净馨这病使她瘦损了,但华裙艳妆,却更娇美。“你病好了?我的心肝……”明杰欢喜地问到,上前去抱她,却是轻了不少:“乖乖,怎么像一匹红绫?真让我心疼。” 净馨轻倩一笑,低语道:“好人儿,多久没沾过我的身子了?”男人本是此意,听了更得欢心。如烈火焚上绢花,一发不可收拾。在床上,净馨横躺着承欢,脸儿向外,刚巧让珠帘的冰凉的流苏如水一般流泻在面颊,颈子和秀发之上,而身体又是滚烫的,他强健的肩臂,热烈的爱情和灼热的精血像无比甜美的暴雨,又像无所不在的绳索,滋润着她,束缚着她,散落在地上的红罗衣裙,白绫里衫,丝绣的小肚兜上,又抛金弃玉般地流泻下如水的青丝,她娇媚地应和,用身体的每一根骨头,每一寸肌肤,每一滴血液,她喉管中的每一声轻吟,用她全部的灵魂,来应和,来承受,来享受他如火的激情……她是一块冰化成了水,蒸成了汽,她无所不在地,甜美地怀抱着他……
“不想离开你,我不想离开……我爱你……爱你……。”明杰筋疲力尽地怀抱着自己心爱的女人,忧伤地叹息着……女人,在月光下,是清滟的小河的水,载着花瓣载着他,她伸出手轻轻抚摸搁在她胸口男人的脸,直到他像一只大猫一样香甜地睡去。

净馨怀孕了,天大的喜事,方家上下奔走相告。可年关过了之后,明杰也要走了。“真想亲眼见到我的儿子。”明杰把耳朵凑在妻子的肚子上忧伤地说:“可是,我不知道这一去就要什么时候回来……我怕苦了你,但家规——是不……”“没事儿的,你尽管放心去吧,我等着你就是了。” 净馨轻巧地微笑着,她感到埋脸在她怀里的男人的肩膀轻轻颤抖,他呜咽起来:“在外头,要我吃什么苦我都受得了……但我,不要你在这里受苦……我去求老祖宗,我带着你走。”“不必了,这是家规,长妻怎么可能跟你出去?如果你有妾的话,倒是可以带着……”净馨叹息道“不!不要妾,我不要妾!我这辈子,只要你一个女人……只要你一个,我怕你受苦,没有我在身边……”明杰抱她更紧了,“傻子,你好好去吧,我要留在家里生孩子的,你不是给我一串绿檀香吗?我每天都带在手上,睡觉也戴着,你若想我,就托梦来,附在这珠子上,我自然也会梦见你了。”

梦,是虚无飘渺的……男人走了,净馨像一只抽干了水的容器一样,空了,但孩子却一天天地长大,在她的腹中,鲜活的他的血液,会踢腿会打拳,是新的汁液,慢慢地将她充满了,孩子出生的时候,女子是叫着明杰的名字的,手中紧紧攒着那串绿檀香,青丝与血汁相映交辉,春丝在边上抱着,一边喊一边暗暗垂泪。小娃娃是一个小姐,肢柔体弱,哭声细微,因着母亲身体虚弱的缘故,有点先天不足。上头人取名叫清茗。照规矩,若男人不在,单独的一个妇人阴气过重,嫡出的小姐和少爷头一年都得让选好的奶娘带到上一辈人的院中去养,以沾宗祖们的恩泽,沐光硬命。那日,刚刚可以走路的净馨慢慢儿悠着去看自己的女儿,才到门口却听见里头老太太跟二奶奶在说话:“怎么就生了个丫头片子?这长子头胎,得男孩才吉利,清茗出来才五斤重,明杰那么好的身板,不知她是怎么给生出来的。”“什么知书达理,我看就是一幅狐媚子的长相,还拿了明杰抓周就戴的香珠,孝敬不会,贤惠不会,生儿子也不会,除了勾男人,她还会什么?还做长妻,我看她是一幅作妾的面盘,就跟老头子那时宠的小一样,一双滴得出水的杏仁眼,你们看过相书没有?这样的媳妇,我真真不喜欢!”边上二奶奶柔声劝着,外头的净馨扶着木格门靠着,眼泪汩汩地淌了下来。

碗和手都洗干净了,碗一摞瓷白地垒在桌上,手则细细在毛巾上擦干。女尼慧净慢慢地戴上绿檀香,从阴暗的厨房里走了出来,下午的光是明亮的,照得见菜地里的苦菜一片绿油油,然而,在边上却开出一枝艳丽的蔷薇来,天是蓝的,果菜是绿的,女尼的长袍是青色的,然而那枝花,是红的,美艳而妖娆,一如当初的她……慧净剧烈地哆嗦起来,这么多年来,她依然忘不了她的丈夫——她原本可以好好地等着他,等他来,或等不到他来,也可以等到他死,与他同穴埋葬。但她没有坚守住她自己……他们的情欲太热烈,以至分离是那么痛苦,而孤独是那么残酷——比死还痛的相思与比火还烈的情欲却使她迷失了,连与他共穴的福分都没有。

见到新来的管家方胜,是在清铭满月的时候,方胜亲自来送东西。说是大少爷的贺礼和一封家书,净馨一听是丈夫的东西,自然是欢喜非常,一一看过他捎来的东西,吩咐春丝拿去放好,一边拆开了信细细地读。女子久不见阳光的苍白脸上,慢慢涨起了红晕,像一朵盛放的芙蓉花,她一字一行地默念,微笑或蹙眉,有时笑得历害了便轻轻用水葱般的手儿掩着。方胜先是垂首而立,但偶一抬头,便再也不能离开,年轻的少奶奶,像绢画上的美人一样绣袄簪珠,艳可夺人,净馨也没有感觉到,只是一昧地高兴,读完信,趁这劲儿又跟少管家多说了几句话,吩咐下人打赏,一张美到极致的笑靥尽让那年轻男人看了去。方胜的喉头暗暗地上下滑动,咽着口水。
入夜,净馨醒了,可她却再也睡不着,翻开明杰远远捎来的东西,苦悲全涌上了心头,白日受的轻蔑和怨气,夜里独守空房的凄凉,全汇在了一处,像根锐利的丝索,在心头来回割勒着,她那么想念明杰,他的宠溺和保护,他的声音,他的长辫,他的拥抱和微笑,他的喘息和身体。她的身体不断地在膨胀着,像一块松脆的燕窝酥,甜腻而洁白,空空的巢心渴望着他的抚慰与充实。现在已是微凉的深秋,净馨却感到浑身燥热,她把绿檀香紧紧地压在胸口上,痛苦地在床上翻腾,叹息着“明杰……明杰,求你快点回来啊……。”强压的呻吟像一块厚重的绸布被慢慢地撕开了,发出奇异的扭曲的声响,沉闷的棉布破碎的声中有尖锐的裂丝声……净馨蹬着她的小脚,一手紧紧地握住帐子,呜咽起来。窗外,落叶沙沙,隐了男人轻轻的脚步声,月光是青的,冷冷照着男人得意而笑的脸慢慢没在郁郁的花叶里。

每天的例行请安再也不会迟到了,净馨常呆呆地坐在椅子上不作一言,白纸般的颜色和娇艳鲜柔的方家小姐成了鲜明的对比。但有时,也会像石子投入古井般地一悸,那是一双火辣辣的视线,叫净馨好不自在,阴沉而肃立的少管家就在对面,苍白尖瘦的脸微微低着,眼却对着净馨的方向,时而有一种青蛇吐信般灼毒的目光。净馨惊惶起来,她不知该如何是好,除了暗暗握紧绿檀香手珠再没有别的法子。
然而,该发生的却残酷地发生了,命运没有丝毫怜香惜玉的习惯,没有明杰保护却又遭到老太太厌恶的大少奶奶已成了一个无依无靠的弱女子,净馨生在宦家,竟一点也不知晓自己将处的危险。她只是莫名地感到不安和恐惧,莫名地渴望丈夫的回归与保护,这美艳而软弱的妇人已成了为求色欲铤而走险的方胜案板上的一块肉,她徒劳蜷在床角念叨着丈夫的名字,着一袭薄绸睡衫,瑟瑟发抖。
梦里的明杰已不只一次光顾过净馨的闺房,少妇的情欲似张欲合,宛若花开,有幽艳的香淡淡而出,缭绕在房间里。然而这一次的梦是格外真实的,男人身体的热度和喘息声仿佛正在耳畔,净馨也感觉到有沉重的东西压在身上——仿佛丈夫已趁夜色回来一样,她绵绵地梦里承欢,充满了欢愉,“明杰……明杰啊……。” 净馨轻轻地叫着,给了男人极大的兴奋和激情,在愈演愈烈的冲撞中她终于突然惊醒——那赤身压在自己身上的不是明杰,而是少管家——方胜!净馨惊恐地张大眼睛,方胜还没等她叫出声来就一把捂住她的嘴,低声道:“别叫,小心我杀了你!” 净馨的双手双脚已被素绢绑缚,再无挣扎的可能,只能任其摆布,她张大的双眸不断流着汩汩的泪水,痛苦万分。方胜一边凌辱着她一边得意地说:“别看你是这家大少奶奶,其实早是老丫头一个了,生个小丫头出来,又不会讨人欢心,老太太早嫌着你哪,你如果要和我犟,你也照样受罪!”他发泻完之后还拿走了她的小肚兜和底裤,扬言道:如果把事情抖出去,他就把这晚上的事详写成信,再加上那条裤子一起寄给远在南洋的大少爷方明杰。
这几日,方胜又来了几次,每次都叫净馨羞辱无比,她咬紧着唇,把一切的声音都吞进肚里,不愿让方胜快乐,更不敢让下人发现,她只想这一切都快点过去,每一次都像是死了一回,方胜在她的身上耸动着,喘息着说:“你就忍耐这两天,我下个月就要被派到成都去了,再不搅扰你了。你放心,只要你不说,我这边也不会把这事抖出来。我们两个就相安无事,你要记得,你已和我不只一次了,要揭发我,只可能是和奸,嘿嘿。”

长房家的小丫头翠儿一身水绿色小衫正站在院子里边吃梅子边看两只小狮子狗打架,远远见到大少奶奶一个人往这边来了,便扭头向正屋张了张,把纸口袋收好,喝开了两只小狗,笑着上来迎净馨,“问少奶奶安。少奶奶怎么没带春丝姐过来呢,仔细着这大毒日头的。”“翠儿的嘴好甜,怪不得讨人喜欢。” 净馨勉强一笑道:“大奶奶在么?”“真是不巧,大奶奶昨天才出去的,她带秋莲驾桥儿回娘家了?”“呵,这……” 净馨的神情很悲戚,呆呆地看着翠儿,“多久才回来呢?”“怕是一段日子了。”翠儿压低声音道:“唐家的老太太去世了,大奶奶是回去守灵的。”她说完后觉得净馨的脸色不对,忙扶住她道:“大少奶奶,我说吧,是叫日头给晒的,赶紧去房……。”“不,送我回去,翠儿,我要回去。”净馨挣扎着打断她的话,一把抓住女孩的袖子,小丫头不敢怠慢,忙扶了她往回走,谁知净馨竟在花巷口一阵哆嗦,咕噜一声就干呕起来,翠儿只觉得手臂上的她越来越沉重,化石一般,自己倒像个蜻蜓了,正巧少管家方胜打这路过,翠儿也顾不得嫌了,直喊道:“方胜大哥,快过来,扶一下少奶奶。”“不!翠儿,不要他扶,翠儿,不准叫他过来!” 净馨用尽气力说着,拽紧了小丫头的袖子,“没事儿的,少奶奶,这不要紧,……”“不!你给我闭嘴!” 净馨命令道:“快扶我走,不要理他!”她说着又干呕了一下,方胜看到这一切,腿肚子在长衫下打起抖来,没等小丫头再叫他,一溜烟儿地就跑了。

第二天,有消息过来,说少管家方胜提前去了成都了。这不过是一件小事,在方家花园里引不起什么震动,净馨舒了一口气,谁知干呕却利害了,直到春丝端了一碗青梅汁来才见好些,净馨坐在床上喘息着,一头的汗。春丝拿帕子给她擦着擦着,竟停了手,直愣愣地瞅着她,净馨被她看得心发慌,嗔怪道:“你怎么这么看我?”春丝暗暗说:“小姐,你是怎么了,这个样子,像是那时怀清茗的时候了。”“你胡说些什么?这种话是可以乱说的吗?” 净馨抖着声骂着她的使女。春丝不敢明声了,慢慢跪下去,把脸埋在净馨的臂边,低声说:“小姐,你不要瞒着,不然出了事就完了,如果是真的,我们现在最要紧的是把那东西弄掉。”她不敢看净馨的脸,只觉得她抖得利害,听得见丝袖蔌蔌的声响。
净馨这边怕是完了,还是春丝有法子,打听到那个有名的郎中在的时候,她便偷偷出门去找药,回来时,在院子里一路上走着胆战心惊,只见到处都是张灯结彩,大红的绫罗,在初秋灿烂的阳光里格外觉得刺目,明天是老太太的寿辰,管家已请好了戏班来唱,只求争个热热闹闹。春丝快步赶着回去,谁知竟一头撞上方家小姐明娟和使女夏苹,“哟,春丝姐姐,走得这么快作什么?是忙着给少奶奶准备贺礼吧……”夏苹是个骄傲的丫头,和她主子一个脾性,见春丝有些慌张,护着袖子,便伸手拉扯道:“什么好东西要这样藏着,不让我先看看。”春丝有些恼了,但大小姐在场,发作不得,只好躲道:“没什么东西,苹妹妹,你就别取笑我了,你办事办得那么好,所有东西都齐整了。哪像我,现在还在忙着呢。”一边说着,一边便想从边上过去,夏苹仗着主子在场,哪肯放她,笑着揪住道:“呀,别急啊,肯定是备了好礼,什么东西也让我们参照一下。”春丝怕了,挣着这丫头的扯,弄了半晌,不小心将袖里的纸包拉破了,涌出一点药粉来。“不过是药,还要这么藏着掖着的。有什么了不起?”夏苹失望地说着,放了手。这一切,明娟小姐却在边上都看到了,她的丹凤眼儿意味深长地一笑,拿着陈洪授画的莺莺小姐绢扇摭了半张脸细声细气道:“怪不得嫂子那么讨哥哥的喜欢……可真是难为春丝姐姐了。”“明娟小姐……这不是……”春丝听了这话中有话,慌乱起来,可明娟心里像镜似的,就不说出来,也不听春丝的解释,把扇子拿开轻轻在夏苹肩上打了一下说:“走啊,还呆着在这作什么?”主仆两个便一起经过春丝过去了,远远地小声说着什么。
可是这药是不能立马就吃的,因为第二天是老太太的生日,媳妇们可是除了吃饭陪着游园之外,都是站着的,于是主仆商量,便在老太太过完生日之后再吃药堕胎。

第二天正好是个晴朗日子,都说天公作美,长老太太的喜色,大宴摆下来,可把许多的好东西都上了席,大都是些丰肥甜腻之物,吃得净馨发晕,只在辞席的时候,偷偷从袖里捻出几只青梅来吃了才略微好点,待到要出来的时候,全体的人都站了起来,熙熙攘攘,把六合门的两对边门一开,好堂皇的午时的光。云南的天气,室内外一凉一暑,净馨一见那明晃晃的光,刹那仿佛骨牌上的白板,炫目得生疼,好一会才缓过气来,眼前,如勾线和晕染般一步步地把外头的景致描摹了,春丝见她神情不对,一阵担心,私下扶住,暗声道:“小姐,等一下还要到园子里看戏,得站着陪老祖宗,你要忍着点,过了这一关就好了。” 净馨听了只觉得头轰的一声,冷汗直下,全身的骨节卡达达一阵响,她握紧春丝的手,咬了咬牙。
老祖宗过生日,自是选的是上等的戏班子,大老远地接过来,在这园子里只管锣鼓喧天,京胡铿锵,热热闹闹地把寿祝起来,后花园里已摆上了各式的蔷薇,拼成寿字。净馨站在那里,虽有大阳伞遮着,可光热却从四下过来,晒干巴一样,又热又烈。再加上这些热闹戏儿一阵喧吵,哪里受得了,只觉得腹痛如绞,蔌蔌地抖了起来。在后面打扇的春丝起先是觉得主子呆立得好好,后来见到不对,净馨脑后的镶八宝银蝙蝠花钿流苏竟像打秋千一样晃得不可开交,她赶紧扶着,把脚伸在她的裙下脚边抵着,却觉得少奶奶整个人都垮在了她的臂上,脚背上突然有热淋淋的东西堕下,一般血腥味直钻她的鼻子。春丝知道是小产了,吓得六神无主,已完全撑不住净馨的身子了,边上最近的明娟小姐皱了皱眉头,虽一直盯着戏台,但把扇子打得勤起来,但夏苹往这边一看,“啊——!”地尖叫起来。
净馨躺在床上的时候已知道一切都完了,她睁开眼睛,见到的只有陶妈和自己房中的小丫头青儿,不见春丝,“陶妈……春丝呢?她在哪里?”“春丝被抓去受家法了……。”陶妈小声说:“上头说她是贴身大丫头,知奸情不报,你的身子又太弱,家法会出人命,但让她代主受过。而且不会让她再侍奉你了……”“不!,春丝是我从娘家带过来的人,他们怎么可以这样啊……” 净馨浑身直打哆嗦,“家有家规,方家大少奶奶,你是没办法的。你已犯了七出之罪了。”陶妈冷冷地说,净馨听了这话,只觉得有一桶冷水从头淋到了脚,整个人像死了一样。
第三天,受尽刑罚的春丝在柴房上吊的消息传来,净馨已经心如枯槁,掂着贴身使女的尸骨无人可收,自己也下不得床,陶妈是方家的下人,年纪又大,怕接这种事不吉利,无奈,便把一干从娘家陪嫁的首饰从奁里拿出来叫小丫头青儿托人去做。可青儿嫌少了,净馨便又从头上拔下一只上等的翡翠青凤,哑着声儿恳求她。青儿才答应去找人,可是等到青儿第四天把春丝安葬后却带来一个可怕的消息,说是老太太在寿辰上受此侮辱,回来后不停地大骂淫妇,祸水,已经气病。而二爷已将诸事详拟,送人交负在远方的大少爷,只待他回来写休书休她。净馨听了,一下子如冰天飞雪,寒到了骨头里。

方家的下人瞅见大少奶奶出了这等丑事,在花园里立不住了,迟早得出去的。便都一边咬着耳朵,一边把大少奶奶这三个字从侍候的名单上剔了出去。青儿掂着少奶奶给她的钱物,不好明目张胆地丢开她,只是这房里,连扫地打水的仆人都惫懒了,万事叫她一个人做,她心里恼着,强压下来。只是对她有一应没一应的。这日早晨,净馨想吃个红糖荷包蛋,有气没力地叫青儿去厨子里叫一个。青儿心里澄明,知道除了一点剩菜,净馨哪里有得吃,她去了,只有被厨娘们取笑辱骂的份,便装作没听见,坐在外房的蚂蚱椅上搓五色的头绳。远远地听见里头净馨在悠悠地唱着:“青儿——,青儿——我想吃一个红糖鸡蛋,这肚里绞得慌啊……。”那声音凄苦飘摇,在青儿耳边缭过来缭过去,像喝汤时不小心喝下了一根头发丝,半截在舌上,半截在嗓子眼儿里,她现在这装着不听就是那想咽下去不理,可如何也是咽不下去,越忍着越慌,只有把它拉出来,叫她闭嘴!她于是定了定神,放下绒绳过去门口大声应道:“今儿没有红糖了!鸡蛋鸭蛋也没了!少奶奶要是想喝水,还可以给你温一下!”她话一说完,果然奏效,那边不出声了。青儿有一点担心,贴在门隔子上看了一眼,少奶奶慢慢地从枕上缩下去,滑进被里,面朝里面缩成一团。

天色,暗了下来,这几天黑得有些出奇地快,净馨像死人一样躺在床上,任月光抚摸着,房里没有点蜡烛,有一种暗淡的青色。她隐隐地听见门吱呀一声开了,接着,有男人走进来的脚步声,净馨没有动,直直地躺着,她看见帐子动了动,她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外面,静静地看她,凭直觉,她知道那是她的丈夫,女子张了张口,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眼泪不停地汩汩而下,帐子开了点,他的一只手伸进来握住她的脚踝,然后伸进她的裙里,慢慢往上,他的整个身体都上了她的床,她看见帐子上涨起月光如水纹般缭乱的波影,她深爱的男人就在她的身上,他是沉默的,在那深夜的空冥中幽幽地凝望着她,“听我说……明杰,我不是私通,我是被方胜害的,我的心是你一个人的,我只喜欢你一个人,我不可能去爱一个那么委琐的男人,明杰,你要相信我,求求你,一定要相信我……我日日夜夜都盼着你,到我的身边来,明杰,求求你听我说,相信我……。”净馨张着嘴,吃力地发出嘶嘶的声音,她的身体像被抽空了一样虚弱,但他还是静静地看着她,不发一言,“我是被人害的,方家的人已经不愿再听我的解释了,我知道我对不起你,可是我是爱你的,我求你相信我,你一定要相信我,不要赶我走……”黑影默默地凝注着她,轻轻地伸出手来,突然极迅速地卡住了她的脖子,那么紧,快要让她窒息了,“你这个贱货,我那么爱你,你却趁我不在身边和人通奸,使我蒙受这样的耻辱!老太太说的对,有你这种杏眼水眸的女人都是淫妇,是祸水!”她看到他的眼里射出仇恨的光来,被羞辱激怒的男人,突然变得这么可怕起来了,像温暖的春水一样温柔的他,像羊羔一样柔顺地埋脸在她怀里的他,现在变得这么凶狠起来了……净馨绝望了,她合上眼受死,她的心,随着一线希望的破灭而化成灰了。

方家所在的地方是滇南的水乡,有一条河就直直地穿过后花园,在那里面曾溺死过方家十四岁的二小姐明娇。如今,心如死灰的净馨也乘着月色来了,明杰是不会原谅她的,那个幻觉预示了什么她也明白,她默默地望着那条河,河上开了几朵小的睡莲花,有薄冰般飘浮的园圆的绿叶,天是青蓝色的,月光莹洁,一般薄纱似的雾悠悠地浮在水面上……明杰是一定不会原谅她的,这件事是她做的真的很可怕,她居然和下人私通……她真是个不要脸的贱货了。此时的净馨,着一身浅绿色的衫子,在清清的月华下,宛然水洗过的碧色,是梅子青瓷出釉的莲花,她默默地笑着,取下绿檀香,用一截丝带牢牢地系在颈子上,“明杰,我现在什么也不要了,我只带着你给我的绿檀香走,我害怕见你,因为我做了对不起你的丑事,你若休我,我回娘人是再见不得人的,你若怜我,不光方家容不了我,就是你,也不会再爱我了,明杰,你在南洋好好的,不要惦记我。” 女子于是微笑着,跳进月夜下的河里,丝缎的绿,宛悠悠浮着,往下游去了,美人的脸颊,皎白从容,是一瓣遗落在水中的香。
青儿睡在下房里,突然梦中听得水声涛然一响,眼前一屏泼墨般的绿,如血泻下,她魇醒般地猛坐起来,心想不对,急急往上房过来,门一推开,只见空床……

香烟燃得袅袅,佛前诸物无尘,女尼慧净一色青衫,轻敲木鱼,默念佛经,十四岁的小尼慧安提着一篮刚摘下来的苹果,纯净甜美的脸儿嫩得掐得出水来,她悄悄在门外张了张,咯咯一笑就过去了。慧安是一个弃婴,在冰雪夜里被扔在庵前,让慧净捡了回来,现在的她,已经可以诵经,打水,劈柴了。慧净叹了口气,小小年纪,未谙世事的女孩就这样被送入佛门,需然有些残酷,但毕竟天真无邪,不受玷污。可是自己……慧净凄然一笑,从河水出来,飘到很远的地方,在她的身上发生了许多的事,作了第二个,第三个男人的媳妇,却始终生不出一个孩子,她的肚子,经过小产和冰冷的河水,全废掉了。男人得不到孩子,自然肆意地蹂躏她的肉体,然后她不堪虐待逃了出来,又沦入烟花,三十年的岁月,身子早已破罐破摔成粉尘,践踏为泥,但深夜涌上心头的,仍然是她的丈夫——方明杰,也始终只有他一个人。最后做不动的时候,老板终于放生,女子将所有恩客给的首饰并烟花绫罗全兑了银钱捐给佛庵,庵里的住持本是捐钱还嫌她污浊的,却偏偏看到了她唯独留下的绿檀香手珠,一眼便知是几十年的陈檀,于是就叹息着收留她,说是菩萨点了头,让她有那么一个佛性的信物不离不弃,足见心诚。然后便是剃度,沐浴,洗却了一切尘埃——青衫着身。
出了家,绝了尘念,于此凄苦的半生,也算是造化,她不知道,她走之后,方家又发生了什么事,她不知道她以为对她的过错肯定深恶痛绝的丈夫方明杰把她看得那么重,他是真正爱她入骨髓的男人,他在南洋确实得到了那封信,但他不相信她会做对他不贞的事,他处理完手头的事就往家赶,但回来,却听闻了她的死讯,她不知道他是多么疯狂地搜索着那条小河,他抱着尚有她余香的柜中衣物彻夜哭泣,她不知道,探得了她投水的因由,他离开了方家,也永远地离开了那个家族。这些,女子都是不知道的,她忍受了命运最严酷的摧残,已如铁石般冷默。她所能做的,便是把对他的思念,注入这串唯一的香珠,在手中磨得如玉光洁,让他和神灵生在了一起,日日伴着经文把他在心里咀嚼着,疼痛已过,仅留余温。慧净捻着手珠,正凝神颂经,忽觉手中轻微一声响,珠绳挣断,绿檀香珠簌簌掉落,声响清脆地纷纷往她身后滚去。慧净一惊,睁开眼睛仰望菩萨,青烟煌煌,宝相慈悲。她忽然大悟了,静如古井的心此时突如热泉暗涌,喷吐水花,她感到它在急跳,欲出咽喉——慧静跪坐在蒲团上,缓缓地转过脸来——
香珠已经安静了下来,大都跑到门边去了,门外,拦着投进光亮的是一个高大的男人,年事已长,但依是肩背挺直,是他——“净馨……”他呆呆地望着她,哽咽地说:“真的是你,我是你的丈夫明杰啊!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找你,这滚落在我脚前的,就是我给你的绿檀香珠……净馨,我终于找到你了,你为什么会走得这么远……净馨,你跟我回去,我们可以不进方家的祖坟,但我要和你埋在一起……”他的声音颤抖着,立在门边不敢动,仿佛怕她像朝露一般转瞬而逝。净馨微笑着看着他,不发一言,有久违的泪如珠坠下——他俩遥遥相望,在这尼庵清净的佛殿里,在这宝殿袅袅的沉香中……原来,所有的悲苦凄零,所有的情爱离散,这四十年来相思生恨的时光,只不过隔着,一串绿檀香珠滚落的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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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蔓殊菲儿文集典丽小说卷


漆 器   文 / 蔓殊菲儿




天就要亮了,如水的清光流淌进小格子窗里,洒在刚完工的漆鼎上,黑底朱纹的漆鼎此时分外美丽.骄健的夔龙仿佛活了一般,沐浴在晨光中昂首吐舌,旁边的案几上置着一碟润眼的苦艾水与一座半旧的陶灯,油已燃尽。
宁翁坐在床上,四月的天,却盖着家里最厚的被子。老人是漆匠甲班里最出色的工匠,自从为利然将军庆功绘制漆器以来,一直不舍昼夜地工作,但这几天太累了,又泻了肚子,被女儿半劝半扶地弄到床上,就再不想爬下来,余下的工作,是由女儿画完的。绣儿从小手就很巧,事情交给她是放得下心的。
绣儿帮父亲把一切拾掇好了,换上了一套干净衣裙。几夜没合眼,她的脸成了青玉的颜色,一双眼睛却是盈盈然秋水一般,在清凉的顾盼中闪动着熬夜的疲倦。
原指望辛苦了许久的工作会得到工头的赞赏,绣儿没想到只顾美观快捷而偷偷改动的画稿却被工头发现了,更糟的是,改前菱龙的数量是寓予了礼仪内涵的,宁翁没料到一向认真的女儿会做错这么大的事,吓得目瞪口呆。工头细长的眼睛瞪视着他:“你知道会有怎样的处罚吗?”宁翁跪在地上瑟缩不止,甲班的工匠都知道天下最可怕的莫过于轮到乙班工头严厉的检验下,利刀曾裁去了两名甲班工匠的手指。“爹爹他不知道,这错误是我犯下的!”绣儿走到父亲身边跪下,“您要处罚的话,就处罚我吧。”工匠们惊讶地看着这个十六岁的女孩子,看着她苍白的脸上悲愁的眸子,“哼!你爹既然接了这事,那他就得全权负责,包括剁去手指……”“不,这事是我犯下的,爹有一双好手,从没有画坏过……”“来人哪!”工头打断绣儿的申诉,招呼刑吏过来,绣儿死死地护住父亲的双手,哭泣着,哽咽着央求“求求你们,剁我的手指吧,爹他从没有出过错,这都怪我……”
利然到漆器坊来观看家奴们的工作纯属偶然,他惊诧于府上那么多精美的漆器是出自这些衣衫破旧的工匠之手。他看到刚做好的木胎,看到上了黑漆的木胎,看到上了黑漆的素方壶,当他看到工匠们用尖细如针的刻刀雕画那如发丝地般细的线条时,甚至有些感动了。利然听见女孩的哭声与哀求,觉得奇怪,他看到刑吏掰开那少女的手,把她拖到一旁,女孩却挣扎着爬过去护住自己的父亲。
工头见到了将军到了跟前,忙上前行礼,述说了事情的因由。利然叫刑吏放了宁翁父女,绣儿见是府中的主子,便向他跪下磕头,希望他能允许她代父受刑,女孩的哀求在哭泣中时继时断,使他觉得很恍惚,自从战场下来,一直都是大型的饮宴,国王的殷勤,朝臣的争相造访弄得他很烦躁,没想到府里面也有事情等着他来解决。他向来讨厌女人哭。几天来,侍妾们或喜或怨的娇啼时时缠绕着他,像追琢的黄蜂,如今,一个家奴的女儿也在他面前哭泣了,为的是要代替父亲让自己的手指被剁去。他看见女孩面颊上清凉如水的眼睛,虽然哭肿了,哭红了,但依然晶莹透亮,女孩的纤纤十指白如霜雪,嫩若柔荑,若一刀下去……
“皇上早下过诏令,不是已废除肉刑了吗?”利然平静地问:“没想到我们府中的私刑里还沿用,画漆器的工匠要被剁去十指,不是让我们养着废人吗?”工头半晌说不出话来,“那画误了的鼎……”“叫他们改了重画,没什么大不了的。”利然临走时看了绣儿一眼,女孩搀着父亲,低眉垂目,纤细的腰身柔若杨柳,不堪盈握。他感到一种悄然而来的温柔平静,如更香一般缓缓旋散在心里。
绣儿坐在床上摆弄自己的衣角,床边几上,油灯酽酽地燃着,照着铜镜里清秀的容颜。女孩把长发解散了又挽上,挽上了又解散,时而捋捋额前的发丝,时而对着镜子出神,她拈起簪子拨那油中的灯芯,灯光中渐渐明朗了他的面庞,那棱角分明的眉锋,那沉静中不乏凌厉的眼神,那颀长的身材,宽宽的肩膀……绣儿一边想着一边微笑,她回忆着短暂相见的时光,回忆着他说过的每一句话,这一点点难忘的记忆她一如儿时万般惜护的饴糖般,小心翼翼地咀嚼着,蜜一般的甜美。
次日清晨,绣儿端着一大盆衣服去河边捣衣,途中经过一片桑林,采桑的女孩子们互相招呼着,嘻嘻地笑。远远地听到车马的声音,绣儿往桑林里让,靠在树下,看到轶候府里的马车过来了,一路上扬起尘土。绣儿的心突然急切地跳动起来,马车上坐着的,正是府中的二公子利然。利然峨冠朝服,长剑在腰,御马吏大声喝斥着辕下的两匹白马,鞭声不断在空中爆响。马车经过绣儿面前只是一瞬间的事,她却怔了许久,回想起过去是从来见府中的公子从这儿去上朝的,这儿路太窄也太颠簸,但这条路却比大路更近,也许是公子起迟了。但他为什么会起迟呢?是因为庆功宴结束得太晚了还是因为酒喝多了,酒喝多了可不好,会伤身子的,他刚从战场上回来,一定有没完全好的伤,伤没完全好是不能多喝酒的……“绣儿,绣儿,你不去洗衣裳发什么呆呢!”“洗完了跟我们一起采桑吧,别画什么漆器了!”采桑的女孩小莲笑着唤他,绣儿应了几声往河边去,她的双脚踩着他的车轮曾碾过的泥土,她感到很奇怪,只与他见过一面,却这么惦记着他了,无论是白天还是夜里,连起迟起早喝酒庆功都想到了。她的手不是他救下的么,这么说来,她惦记他是应该的,他是她的恩人,她的手本是他的,愿为他做任何事情,但,他是那么遥远的轶候公子,是那么遥远的平西将军,那么地远……
宁翁发现女儿比过去更勤快了,早晨不是去洗衣服就是随小莲去莲去采桑,中午回来时常累得扶门站着。这使宁翁又是欣慰又是心痛,他不知道女儿天天一大早起来走那么远的路是为了看一个人,也不知道女儿的希望常常落空,但他总听见夜间绣儿的叹息,一声长似一声,如落雨时柔和的晚风,于是,宁翁暗地里想,该为女儿找个婆家了。 四月的春风拂过桑树碧绿的枝头,洒下点点露水在绣儿的发髻之上。绣儿抬头看着被晨光照得晶莹剔透的嫩叶,感到凡是他路过的万物仿佛都浸透了他的影子,不觉更加悲伤。小莲远远地看到绣儿倚树而立,闪烁的泪花与露珠使她的荆钗布裙顿生光华,少女在桑林里孤独地相思,湿润而美丽。
宁翁有时夜里醒来听见女儿梦中的呓语,他持灯走到女儿床前,看到她苍白的面颊上竟泛出桃花般的绯红。老人不懂女儿的心思,但他感到害怕。他只有一个女儿,他于是守着她说的每一句梦语,虽然含糊不清,但老人听出了仿佛是与人交谈,轻柔的细语像暮时微风中的花瓣,宁翁竟有了几分伤感。
小莲是绣儿心思的唯一的知情人,她机灵的眼睛帮助女友寻找他的踪迹。有时两个女孩躲在桑林里谈论这些事,绣儿便把自己做的梦一字不漏地告诉她,绣儿说她又梦见他了,她是他近前的侍女,帮他戴冠系袍,她说在梦里看清了他的眉眼,他的确很好看。绣儿于是微笑起来,她说现在不慌了,因为夜夜可以见到他了。茂密的桑叶又翠又浓。在小莲的催促下,绣儿涨红了脸,不肯说出昨夜的梦,小莲一逼她便立刻着了慌,背过身去,用双手捂住了脸。小莲不用想也知道了。她在后面抱住绣儿的双肩,轻声说:“这只不过是梦而已呵。”
利然一大早起来十分焦躁,叫侍女捧来玉觚,一饮而尽,昨晚的梦让他有些奇怪。因为他再一次梦见了一个白衣裙的女孩儿,女孩看不清面目,但却是梦中常见的,身体特别轻软娇美,尖尖的面颊让人相信是个绝色的佳人。他听见珠环相碰的叮咚声,看到莲足轻轻地移近,梦里的他躁热难当,将女孩揽入怀中亲吻,顺势褪去了她的衣衫,怀中的肌肤滑如玉璧,凉若秋水,女孩的纤手抚摸着他的面颊,他在她的身上碾下了深深的吻痕……云雨欢合,一夜梦罢,利然对梦中的女孩百思不解,她不像他的任何一名侍妾,亦不像他的堂表姐妹。她对他是陌生的,但那双玉笋般的手却仿佛在哪里见过,他不知道她是谁。
南方蛮族的入侵使王国南郡损失惨重,国王急命将士南征。才回府不到一年的利然将军不久便要出征了。这次征战不同以往,大家都知道蛮夷此次作战几倾巢而出,但汉帝刚刚对诸候国的军队进行了裁编,等邻国的救兵又太晚了。小莲把坏消息统统告诉了绣儿,绣儿惊得面色灰白,整天画漆壶的手都抖得拿不稳笔。
入夜,绣儿梦见了南方的战场,她看到利然的胸口上扎入了一支利箭,看到殷红的鲜血从他的伤口里往外喷涌。绣儿惊恐地冲进自己的梦里,激烈的战场一下子寂静了下来,到处是尸首断箭,她找到了利然的尸首,她抱着他哀哀痛哭……
绣儿抱着桑篮盯着马车来的方向。她这样枯守了几个上午,她要把梦里的事告诉他,她希求他不要去打这场仗。
马蹄訇訇,车轮隆隆。远远地见着轶候的车驾来了,绣儿放下篮子,跪伏在路的中央。
利然忽觉得御马吏猛地勒住了马缰,白马扬蹄长嘶一声,在距离女孩只有两尺远的地方停下了。“什么事?”“将军,有个女孩说有要事禀报。”旁边的待卫正要拔出剑来,利然止住他,对御马吏说:“叫她到我跟前来说。”
利然见着绣儿不觉一怔,女孩穿着素灰色的布裙,柳眉明眸,唇红如花,他觉得有些面熟,但一时又想来起来,只好径直问她:“你有何事要禀报?”绣儿抬头看了利然一眼,把昨夜梦中的惨景一一说了,只是略去了梦中的自己。侍从们十分震惊,都望向主人。利然的脸上平静地看不出一丝风雨,“利箭穿胸,也许是早晚的事。姑娘,多谢你的相告”。将军于是叫侍从给赏,一壁里准备起驾,绣儿没接银钱,却上前拉住了马车的扶手,利然看见她声泪俱下:“求您,大人,千万别去打这场仗。千万别去……”女孩姣美的面容如雨中的梨花,将军看了有些不忍,但他却不知如何宽慰这素不相识的女奴,便轻轻握住那扶手上的柔荑:“放手吧,姑娘,我会小心的……”他的声音是温存的,目光也是柔和的。这真实的接触暖了她多日哀伤的心房,珠泪愈发止不住了。小莲跑来,看到这情景。有些发愣,绣儿松开手,看到他微笑的脸庞,竟呆呆站着不动,鞭声在空中爆响,小莲忙过去把绣儿拉到一边,两人一起看着马车远去……
利然心情沉重,一路上琢磨着那些话,他想到那个女孩,美丽而婉约,盈盈的眸子里似有千言万语,他想到女孩那纤细白皙的手指时突然惊醒,她不是那梦中的人吗?利然回头看时早已不见她的身影,只有漫漫尘土。
王国与南蛮的战争进行得十分艰苦,时有捷报也有噩耗。府中上下心情惶惶。绣儿一天到晚食不知味。
甲班工头的儿子丙迪看上了绣儿,叫父亲送了司奴吏一些银钱,从名册上把绣儿配给了自己。宁翁把这好消息告诉绣儿,绣儿一声不吭,丙迪来看她,她也不理,丙迪只当她舍不得父亲,便同意把婚期缓上一些时日,工头便给未来的儿媳欢欢喜喜地准备彩礼。
利然牺牲在战场上的噩耗传来时援兵正到,府里上下哭了个底朝天。国王亲自临府抚慰,并许以银钱万两厚葬。身为长沙国相的轶候长公子辞政数日,专事料理弟弟的后事。老夫人悲恸得粒米不进,一连哭晕了几次。
绣儿看到漫天白幡飞舞,心如死灰,本定好的婚期不敢冲撞主人的葬礼便消消推后了。府里的工匠马上受命为既将落落葬的二公子利然准备陪葬品,除了国王赐与的漆鼎玉爵等外,夫人要求把侍奉过儿子的奴隶形象,儿子生前的用具,兵器全部还原成陪葬的明器。工程十分浩大,工匠们几乎熬瞎了眼睛。最艰难的工艺是为将军量身定做的套棺,绘满浮云异兽的棺材一套有四只,个个精美至极。宁翁分在绘制漆棺的一组,绣儿也被工头叫来帮忙。据出殡的日子越来越近,工匠们被催促得越来越紧,到了离限期只有一晚的时候,估计可以完工了。
灯光下边的漆棺,典丽而华美,绣儿坐在一边休息,她失神地看着父亲把浮云中的虎头一点一点地描绘出来,“绣儿,去把朱砂拿来,朱砂没有了。宁翁回头招呼女儿,绣儿起身到瓦缸里看,颜色已用尽,便去缸里盛,谁知缸是个空的,一点也没有,绣儿慌了神,告诉大家,大家都呆住了,纷纷说才搬了满满一缸朱砂来的,怎么就没有了,工匠们眼看着一夜的工程却差了最重要的颜色……都急了起来,漆棺最后完工的漆器,别处的颜料早已用完处置掉了,深更半夜,根本找不到急需的朱砂……“我知道了,肯定是让乙班的奸人换去了,他是存心害死我们!”头儿大声说道,工匠们于是都醒悟起来,“到天明还没有完工的话,我们都会没命的!”“他真是太毒了!”
绣儿听见纷纷吵吵的声音,心里却不觉得惊慌了,恍惚间看到死去的利然安然躺在棺木中的影像,竟有几分欣慰。她站起来,举着油灯照那绚烂的花纹,朱红、深红,拧在一起的夔龙,石青、石绿,长流不止的江水。黑色的漆底是长沙国寂寞潮湿的深夜。黑色的漆底是一个女奴对轶候公子无望的相思。她抚摸着光滑的鬃漆,看见红色的花纹如脉脉的血液……
“我有办法。”大家停止了绝望的争吵,一同望向举着油灯的少女。绣儿的神情在灯光下虔诚而平静。“用血,用血来续上朱砂!”工匠们十分惊骇。“让血,慢慢地流进画碟里,和着明亮的粉色,调成朱红,在它干了之前画上去。”
“这,大家轮流的话,每人都会受伤,而且血色不一样,速度就会慢了……”头儿小声说道。
“不慢,用一个人的血,用我的血。”绣儿没有一丝畏惧,她用刻刀划破了自己左手的脉胳,将血滴进碟子里,调入粉色之后便是美丽的绯红,干涸之后的色彩极象绘在黑底上的朱砂。工匠们欣喜若狂,争相递画碟过来,宁翁眼睁睁地看着女儿丹花一般红的鲜血在画碟中绽放,然后被迅速绘制在漆棺上。
绣儿靠着墙壁滑下来,她视线模糊,周身寒冷,血液慢慢流失,生命也一点点地离去。绣儿觉得很累,合上眼睛。在漫长的苦痛中,往事纷至沓来。和他短短的数面相遇,和他长久的梦中相逢,一枉末了的心愿,一线不断的相思……一切的一切,悠远而芬芳,轻柔而美丽。
宁翁看着唯一的女儿抽搐着含笑死去,老泪纵横。
落葬的时候,声势浩大,恸哭之声直上碧落。按照轶候家族仁慈的惯例,墓中不置人殉,小莲哭得眼睛成了桃儿。只有她知道,绣儿尽她全部的鲜血拯救了甲班工匠的生命,也尽她全部的鲜血哀悼了战死的利然。小莲跪伏于地,悄声祝祷:“将军,绣儿的鲜血全涂在了你的漆棺之上,尽命之血是绣儿的灵魂,你在地下,不会寂寞了……”




一个痴情的女子。一声泣血的哀叹。“问世间情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许。”小说描绘了一桩未了的心愿,一线不断的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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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蔓殊菲儿文集典丽小说卷


贺兰敏之   文 / 蔓殊菲儿




御苑马球场上的赛势已成定局,雍王李贤再一次巩固了“常胜将军”的冠冕,这一次得胜不比寻常,因为他赢得的是长安名手贺兰敏之。
敏之端坐在汉白玉的台阶上,懒洋洋地沐浴着初春温煦的阳光,任清风拂过他的素缎球袍,任落花飘在他的肩头身边。这一切无不在贤的心里唤起了莫名的感动,他微笑着走了过去。
“喂!别在这傻坐了,到宫中陪我喝酒去,别让别人看到了说你输不起。”
贤用他的金鞘马球棍拍拍敏之的肩膀,敏之抬起脸来,粲然一笑,明亮的眼睛里掠过女子一般秋水的光波,贤愕然间,他已站起身来,掸掸球袍上的灰尘。
“走吧。”他说。
贺兰敏之是宫中已故韩国夫人的儿子,也是曾艳冠后宫的魏国夫人的哥哥,亦是皇后武则天的外甥。他从小在大明宫中长大,十五岁的时候被武后另赐第,花不完的金银珠宝,穿不尽的锦衣轻裘,吃不尽的山珍海味,加上天生的俊美仪容与潇洒风度,敏之成了长安有名的风流浪子。
宫外的生活挥霍着贺兰敏之的青春美貌与如水年华,宫内的生活则吞噬着韩国夫人母女的生命,武后给予了贺兰家族一个虚假的荣华,那对母女随着与高宗私情的败露。象泡沫一样灭亡了,吐出一口黑血,死得无声无息。
武后身边的人曾提醒她提防贺兰敏之,因为他是个聪明人,他不会不知道两次相似毒杀中的玄机。
“他在干什么呢?是不是有所长进?”在重罗叠帐的合璧宫里,武后微笑着问她的密探张平,身后的上官婉儿轻摇纨扇,奇异的香风柔和地袅绕着她面前噤若寒蝉却又满怀领功之心的男子。张平于是一切都照直说了,那贺兰敏之悲恸几天之后照旧斗鸡走犬,眠花宿柳。他可怜的妻子王氏整天抱着幼子独守空床。他惟妙惟肖地进述着敏之与某个妓女公开了的艳情秘史,唾沫飞溅地描摹那个年轻人拜师修习房中术的种种趣闻。在桃色气氛的笼罩下,宫女们神态各异,武后用绢扇遮了半边脸颊,似笑非笑。
贺兰府中的密室里,贺兰敏之面对精致酒菜微笑不语,陈斯拼命地训斥他的纨绔风气与知仇不报的懦夫态度,烛灯下,敏之乌黑的长发分披两边,显露出白皙而宽广的前额。他时而把玩翡翠酒盏,时而调弄玉笛金坠。陈斯着面前这个高挑俊秀的青年能抽出佩剑愤然一呼,劈去案角或割破手腕矢志复仇,但他失望了。
“我从不做徒劳无功反害了自家性命的事。”敏之冷然一笑,“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及时行乐才是正理。”
武后遇刺的事情发生在一个月亮尽亏的夜晚。刺客行刺末遂,翻墙逃走,侍卫舍命追捕,在最后一座宫墙下将他围隹,刺客低吼一声,挥剑自刎,卫队长扯下他的黑面纱却无人认得。长安城门紧闭,一场血腥的搜捕趁着夜色进行。卫兵们从宅院酒肆里揪出一个又一个可疑的指使者.当他们手持火把沿随着贺兰敏之的足迹来到弄春楼时,鸨母吓得脸色灰黄,妓女们则尖声惊叫响彻夜空,杂乱登上楼梯的脚步声直向奢华的花魁卧房。
卫兵踹开木门,满室华烛辉映,锦绣鸳帐下,交缠的肉体云雨正酣。闯入者全体愕然,竟无人敢上前揭起鸳帐。贺兰敏之从容不迫地结束交欢,披上长袍,布满细密汗珠的脸庞面如桃花。所有在场男子均暗自深恨自己俗颜寡容,一切俊美都不及他万一。
敏之屹立犹如玉树临风,温和深沉的声音若音乐般悦耳,“诸位夜闯弄春楼是为何事?”
卫兵长上前一步厉声喝道:“贺兰敏之,你暗派刺客行刺皇后,该当何罪?”
“行刺皇后?”敏之脸上显出讽刺的冷笑“我贺兰敏之好酒好色长安皆知,娘娘赐我锦衣玉食未及报答反而将恩作仇也太不近人理了吧?”
卫兵审视着面前的“罪人”,见他脸上没有一点惊惶恐惧,十分讶异。已系上抹胸,披上薄纱的胭鹂倚在敏之身边,嗡声嗡气:“就是嘛,贺兰公子天天光顾,夜夜留寝已一个多月了,哪能去做这样可怕的事呢?”
敏之微笑着伸出了双手,“绑了我去见娘娘吧,告诉她是从弄春楼的胭鹂阁里拿来的,叫她好好训斥我不学无术,我也顺便讨几个风情万种的宫婢。“
一个愚蠢的卫兵贴着队长的耳朵说:“人家是娘娘的外甥,和太子一道长大的呢。”
队长的脸转为赤色,握剑的手汗津津了。鸨母带领着几个妓女闯了进来,一叠恳求队长莫拿了敏之去,说贺兰公子一掷千金,少他一日便少了一日全楼的花销。队长目瞪口呆,在鸨母的连珠舌下草草收兵,悻悻离开了脂溢粉满的弄春楼。
武后次日坐在合璧宫中静候佳音。她浏览了被捕犯人的名册,微微颦眉,“疑犯里怎么没有贺兰敏之?”主理这次搜捕的官员立即恳求武后下令捕贺兰敏之归案。武后腻烦地挥挥袖子,“敏之是我的外甥,姐姐只有这么一个骨肉了,难道还要对他赶尽杀绝?你们这帮蠢才。”
行现刺皇后之事被闹得满城风雨之后平静了下来,代价是处斩了五品奉官许在素的全家,在西市上,大呼冤枉的许家族人[被切菜似地砍下脑袋,鲜血四处漫流,疯狂地奔涌致到围观百姓的脚下,染红了他们的袍边裙裾。
长安平静下来不久,敏之也从蜇伏的弄春楼里走了出来,在通往皇城的常经之路朱雀东街的酒肆里把盏行令。
所有事情在发生之前都是难以预料的,司卫少卿杨思俭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苦心多年的经营最终落得一个残酷的收场。
春光明媚的四月长安,柳艳莺飞,一列携华贵马车的队伍从大明宫里出来,行至朱雀东街时遭到了一位醉酒男子的冲撞,那男子跨于雪青马上,一手持壶,一手奉杯,马同人醉,摇摆入队,把队伍拦腰截断,正居马车不远。马车里面是杨思俭十六岁的女儿丽卿,丽卿听到外面的动静,偷偷揭开车上的窗帘一角。望向那个醉酒的男子,雕鞍宝络,仗剑配笛,锦缎白袍纤尘不染。“又一个纨绔子弟。”丽卿颦了颦眉,刚要把窗帘放下,旁边的仆从策马过去,大骂闯入者,那男子拨转马头,绝世的俊美风仪震惊了所有直面他的人们,四月的春光如此灿烂,一半辉映在他的身上,一半直投入丽卿的眼帘。丽卿永远记得他的淡然一笑,永远记得那烙在她心上似醉非醉的眼神,燃烧如火却又柔情似水。
惊鸿一瞥,使她忘却了宫中帝后的交口赞誉,忘记了身为未来太子妃的骄傲与荣耀。她羞花闭月的甜美脸颊上第一次出现了困惑与痴迷,牢牢嵌在揭开窗帘的窗子一角。
那个男人,便是贺兰敏之。
丽卿恍惚的梦境中一次又一次重复着与敏之相遇的瞬间每一次都增加了新的内容。没有闺阁拘禁,没有严父监视,她一任自己随梦幻落花流水。
终于,少女决心勇敢地实现自己的梦想了,她把一切都抛在脑后,把十六年来所有的深情与痴爱化做诗歌写在素绢之上,裹着一络青丝托自己最忠实的婢女双玉交负与贺兰敏之。
上天很容易在就一份孽缘,几次秘密的幽会之后,武后苦心选出的太子妃在大婚前两月投入了贺兰敏之的怀抱。茜窗紫绡,合欢为帐,龙凤红烛点燃了丽卿火热的梦想。敏之遍体染上了丽卿悠雅的芬芳,替代了过去所有的香脂艳粉。
杨思俭发现女儿比过去更加美丽,如云的发髻下,娇羞默默,面如春桃。仆人们认为这是小姐有幸成为太子妃的欢乐所致。杨府在大婚渐进之期笼罩在一片富贵安乐的气氛里。
当双玉被小姐梦中的呼叫惊醒时,她已大汗淋漓四肢冰冷。主仆二人次日换上百姓的衣服悄悄出门,到民间郎中那里诊听胎脉时,郎中的恭喜使恶梦的预兆得到了证实。
又是在那顶合欢帐下,丽卿哀痛不已,敏之则异常镇定安宁,他看到这可怜的落入他报复陷井的少女抬起盈盈泪光的双眸,心微微颤抖了。泪水洗净了丽卿脸上仅有的一点薄妆,散乱的秀发使她凄美无比的面颊有如愁云中的月亮。
但敏之毕竟是敏之,他捧起她的脸颊,沉静地告诉她可以忘了他,可以把这一切当作一场梦,腹中的胎儿不要紧,只要不告诉任何人。他和太子弘一起长大,知道他是个仁厚的青年,他不会计较洞房初夜的落梅花。
丽卿呆呆地望着敏之,她不懂他的心,但她还没有绝望,她扑进他宽广的胸膛揉擦着满脸的泪水,出乎意料,她没有骂他,而是恳求道:“带我走吧……”
双玉扶小姐上榻休息,在那苍白如雪的双颊上扑上红粉。小姐紧握着她的手冰冷而潮湿,“好妹妹,我还没有死心,他是我的命根,我要跟他在一起,你告诉我该怎么办呢?”
双玉沉默了,她回想小姐与贺兰公子情爱纠葛的前前后后,认为贺兰公子仍是深爱小姐的,他不会这么绝情。
在贺兰敏之的生活里,一直作为悲剧女伶的王氏总算从丈夫那里得到了一点属于自己的日子,那些日子是丽卿告知敏之受孕之后的短暂时光。于是,很快地,王氏很快地发现丈夫渐渐地魂不守舍,他过去的从容潇洒被一种莫名的焦虑所替代,他总是在梦中感受到与丽卿一起吟诗抚琴的欢乐,他听见那个少女凄楚的啼哭,听见她哀怨的问讯:“既然你如此薄幸,上苍为何还要让我爱上你?”他在睡梦中呼唤着丽卿,无比眷恋又无比痛苦。王氏懂得了一切,惊恐之余,这个苦命的女人娓娓规劝着丈夫。眼泪奔涌和心头的流血一样多,她坚信聪明的丈夫会放弃这个可怕的“太子妃”,正如他放弃过去所有的情妇们一样,但她不知道,贺兰府的灾难却因此降临了。
双玉从张灯结彩的杨府里跑了出来,亲手交给敏之一个绢包,丝帕上明示了丽卿跟从敏之的决心,泪水化开了殷红的血字,敏之的手颤抖了。“离婚期还有多少天?”他的声音送入双玉的耳中,有一种奇异的坚定与嘶哑,仿佛是从另一个人的口中发出的。“还有十二天。”
贺兰敏之犯下了他一生中最初也是最严重的错误,这个错误足以盖没他过去所有对武后天衣无缝的报复功绩。事后就连王氏也不知道丈夫为何糊涂至此。
除了决定私奔的一对男女与婢女双玉外,敏之以为谁也不知道那辆月夜下疾驶出城门的马车中的秘密。丽卿紧紧地挽着他的手臂,出城之后,她悬着的心才慢慢放下来。也冰是她听到了追兵的马蹄。双玉则看到举着火把的骑兵队伍象一条火龙延续出城,向他们扑来。无法描述这丙两个女子强压的惊呼包含了多少恐惧。敏之迅速揭开前幕,推倒车夫,跳上座台疯狂地挥鞭策马,鞭声如急雨一般在马背上爆响。两匹马的腰臀被抽得支离破碎,血点飞溅在敏之的脸上身上。
武后在大明宫里温柔地与太子弘解释婚姻种种妙难言说的幸福时,侍臣禀报张平来领功了,武后叫弘退避,张平谄的充满胜利笑容的胖脸衬着武后灰暗铁青的脸。宫女们看到武后很快恢复了常态,她们听见她叹息了一声,“贺兰家的孩子,为什么总是做出令我心寒的荒唐事啊。”
长安百姓发现热闹一时的杨府被摘去了门前的灯笼彩缎,往日车水马龙宾客不息的杨府前街已是门可罗雀。接着,茶馆酒肆里爆出了风流浪子贺兰敏之与未来太子妃私奔的天大的新闻。人们津津乐道添油加醋地渲染桃色程度,揣测着武后将怎样处置这对漠视她权威的青年。当然两个女子的下场也一齐打听到了。杨思俭被武后痛斥一场并解除婚约之后,回家严厉斥女,他叫仆从把一大碗随胎药给小姐灌下去后,便把半死不活的女儿关进柴房里,每天只送一碗水,一个馍。至于婢女双玉,下场就惨多了,几个男仆按着她,用尖刀绞断了她的舌头,一根根切断了她的手指,抽去了她的脚筋。
武后对她的外甥宽大处理,贺兰府仅、是削去爵位,抄没财产而已,而贺兰敏之则是被判流刑。
赴刑上路的那一天,细雨霏霏。长安百姓有许多人来冒雨观看。他们看见那个高高在上,关押在木栅囚车里仅露出头手的青年,看到他象牙一般白净的面颊上凄迷的微笑。他们发现人群中簇拥着一些绢纱粉黛的美貌女子。她们或哭或笑,或怜或怨。沉重的木轮滚动在通往启夏门的大街上。奇怪的是,人们并没有像先前预料的那般,朝囚车扔菜叶和土块。一个年轻女子尖利的哭喊划破了雨中的寂静。于是,有人看到那个杨府的千金,披头散发,踉踉跄跄地闯入人群,她疯狂地撕扯挡在她面前的人,人们迅速地为她们闪开了道。
“敏之,是我害了你呀……”丽卿跪在囚车前面,两手紧紧住木栅,她仰起头望着他,脸上分不清那是雨水。哪是泪水。囚车停住了。“敏之,带我一起走吧,我跟你去岭南,一起去服流刑……”敏之凄然一笑,摇了摇头。“不,敏之,带我走,我不管别的,我会跟从你的。”丽卿语无论次,有些疯颠了。长安百姓听见了马蹄声,他们认出那是杨府的人,“不——!”丽卿绝望地狂呼着。几个彪形大汉从马背上跳下来,把死抓着栅栏的少女拖开去,“还不走,等着让人看好戏吗?”为首的男子大声喝斥着。差役们挥了一鞭,骡子拉着囚车继续前行。
有人惊呼了一声,因为杨府的小姐居然挣脱了抓她的手臂,像飞蛾扑火一般扑向囚车。以此同敏之合上了双眼,一任她的头颅碎裂在坚硬的木栏上,一任她的热血合着脑浆一齐喷洒在他青灰色的囚袍上。敏之仰望长天,惨然一笑,两行清泪伴着笑容滑落。
次年仲春,御苑马球场上,武后给胜利归赤的爱子贤拭干额上的汗滴,贤抡起金鞘马球棍拍打自己的手掌,他突然想起那明媚春光下的粲然一笑,想起那双闪着秋水光波的明眸。
“好久不见贺兰敏之了,真想跟他再战一场。”武后依然是微笑着,柔和地说:“敏之他半年前就死了,赴岭南的途中我命人勒死了他,那些差役并不笨,找不到白绫,他们便用马缰,马缰真是好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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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2005/6/27 22:21:34 第4楼
Re:蔓殊菲儿文集典丽小说卷


胭脂泪妆   文 / 蔓殊菲儿




  柳家三少奶奶淑明正呆坐着看窗外桃树上叽喳叫的黄鸟,不想一个小石头掷上来,惊跑雀儿,也摇落了几星桃花,淑明探身向外,只听得“吓!”的一声,继贤拿着弹弓跑远了。
  继贤是二哥承德的儿子,今年八岁,长得浓眉大眼很是喜人,老太太喜欢得不得了,一天到晚心儿肉儿地叫着,母以子荣,二嫂因此倍受宠爱,而四弟的媳妇惠兰也有了喜。这些时日,淑明都是爱呆在自己的房里,叫搓麻将也不去,说是不舒服,实是不想听三姑六婆嚼舌头,说自己盯不住承义,又让他到处边窜去了。
  这时,有脚步声自外边传来,淑明心头一紧,再听不是男人的声音,自是不愿起来理会,冷着脸绞团扇上的流苏,“三少奶奶,老太太那边有客,大少爷和大少奶陪着谈生意,就不设各房的碗筷了,四少爷四少奶、五小姐、六少爷、大姨太,二姨太、四姨太,都在二房吃饭,二少奶奶叫我请你也过去。”脆婉娇声自门帘外传来,这番伶俐的口齿,莫非小福而不能,小福是二少奶奶端琴陪嫁来的丫头,生得杏目纤细腰,最是下人中的可爱人儿,可是淑明听了不但不快,幽怨却反而加深了,人家各房都是夫妇一块,唯自己这边,就是天天和阿贞主仆二人,“知道了,真是麻烦二嫂了。”她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句,说话间,阿贞已捧了妆奁过来,淑明朝镜里凄凉一笑,自取鄢然。
  饭席之中其乐溶溶,二房的张妈有一手好厨艺,两个拿手菜,四喜团子和貂婵豆腐都入了席,桌上主家,桌外下人,都吃得眉开眼笑,鸭舌汤罢了,众人都不尽兴,主家便摆了麻将来搓,二房,三房,四房和五小姐一围,御制骨块刚拿出来,边头就上了八宝茶,把大家敷衍得滴水不漏,可是淑明只觉惶然和无助,仿佛自己的手脚都没处搁,摸了几圈,把十只葱管似的长指甲现了出来,着实引了妯娌们的惊叹,最后还是端琴,送了她一套银缕甲套。用螺钿漆盒盛着,其中中指的一对最精美,尖尖三寸长,缕着并蒂荷花下的鸳鸯戏水。
  未消寂寞初长夜,只羡鸳鸯不羡仙。
  当年,嫁入柳家的淑明被一度认为是魏氏最幸运的女儿,作为前清朝臣的江南魏氏在清庭衰败之时迅速没落,到了民国三年,已落入举家食粥的地步,柳家过去是商人,却正好趁着时机发迹起来。与魏氏是旧交,早已定下的娃娃亲不愿因魏家没落而毁婚,于是在三公子从东洋回来的第二个月便完了婚,堂堂堂正正地进了柳家的门。
  “承义……。”淑明迷迷糊糊地念叨着,天,已经暗了下来,遥遥地,可以望到另一个院落的灯火,她扶着窗棂向外望,明月已经东升,各房现在要么琴箫和鸣,要么同在塌上烧烟,唯自己这边,孤另另的一个人,碧绡纱帐,幽静如水。
  “还是老三最有出息,家里的用度大都是靠他的进款,其它各房,要不是守着从地租上收利,几个兄弟早坐吃山空了。”淑明曾听大嫂私下谈论过自己的丈夫,虽然她对生意上的事不懂,但知道在众人的眼里,承义是个有出息的男人,是她世界的全部。
  是的,全部,她所有的一切都是他的,可他,也很爱她呵,这几乎是一件奇事,新派的男子竟会深爱这个成天将下巴颏儿抵在掐芽高领中的旧式小姐。当初的夜晚,洞房花烛,承义因为是家里逼婚而负气不揭新娘的盖头,待倒头要睡的时候,却见到淑明将盖头默默掀下的忧伤,少女,在残烛摇曳的光影里晶莹如玉,仰止间,石榴红玉的流苏轻轻叩击,细碎的声响有如初春冰裂,而在夜色与烛辉的明灭之间,她的青丝红唇便是那湿润流动的艳影,惊鸿一瞥让他着实痴了,他没等她起身,就一把抓住她的臂,将那锦绣凤披作一把握了,趁她惊慌间强拥一怀软玉温香,而淑明,却是用手止了他迫不急待的吻,玉色的长指甲撩到他的嘴唇,面向他的眸子里已是满泓秋水……
  淑明伏在镜前哭了起来,平伸着手臂,广袖旖逦,灯下凸现出大朵大朵媚红色的牡丹花,襟上袖口,裙摆衫边,长长的掐牙与镶滚们是寂寞中痛苦翻动的波涛,无风也起浪,斯人独缠绵。
  静夜中传来车驾的声音,大门开启的闷响,健硕的男人踏在青石上的足音,她听见管家柳贵跑前跑后的殷勤,使女们接衣递水的慌乱,心眼此时,彻底清明——是他,回来了。
  慌忙将镜前的东西收拾好,叫李嬷备好莲子燕窝羹,一臂里拢平有点毛的头发,一臂里起身去迎他,哪晓得他来得极快,紧跟着挑灯的阿贞细碎的脚步,就上楼来了,淑明急急跑到梯前,正迎着他,夫妻照面,隔着小别的相思,万语千言无法诉说,只有在轻轻地喘息,他看见她激动而慌乱的神情,两手扶在壁上驻足不动,一对耳环坠子却摇晃得如同打秋千一般。
  阿贞知趣地提着灯下去了,光明渐渐隐弱,他在黑暗中再上了两级台阶,一把抱住她,吻上了她的嘴唇。
  在床上的时候,淑明原想依旧例婉转承欢,哪知他先躺下了,扳她起来,置她骑在他的身上,这让淑明又羞又怕,想要挣扎,却被他一把握住了腰,动弹不得,再辗转时,便是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欲望满涨的他,尽情地将碧落黄泉求之遍,一更夜雨摧桃花……
  在承义的身上,淑明隐隐地嗅到了不属于自己的胭脂味,她心里明白姑嫂之间的传闻并不是流言。两年前,三房曾有一个孩子,可惜因为承义的爱恋太炽热,肆意放纵情欲,淑明在五月上就流产了。血崩,让她差点死去,醒来的时候,面对着的是承义苍白如雪的脸,“求求你,求求你,不要死,我不要孩子,我只要你。”淑明抱着丈夫哭了起来,心里遗下的是无边的痛楚和怅然。
  可是,只打那之后,承义却渐渐沉默了,好久都没碰妻子一下,而淑明也因那次流产而丧失了生育的能力,以后的日子里,女子总是在丈夫沉睡之后偷偷向隅哭泣,有时候被他听见了,暗暗从被里伸出手来握住她的手,温暖厚实的男人的手,让她心安,可小许的温暖却只能加深幽夜的寒冷。
  当然,柳家的人对于三少奶奶不能生育的事是有微词的,他们当然不会说老三怎么不好,生孩子是女人的事,而淑明的身体从小不好,老太太很是后悔,说当初怎么就不想清楚呢,柳家各房的奶奶都是江南有钱有势的人家,这让淑明更觉得没脸,她唯一的寄托,就是承义的爱情,可是她的承义,现在已经厌腻她了,不然他怎么会那么长久地离开她,那么长久地不来一封信?画舫歌船,青楼酒肆,是他生意之闲去的场所,这一切,从大姨太涵珠的口中说出来,她半信半疑,“承义,承义……”淑明轻轻推了推身边的丈夫,男人含糊地嗯了一声,挪动手臂,搂住她的细腰,“承义,告诉我好么?你这些天过得好么?晚上一个人睡得好么?承义……。”“你想问什么?”他仍是装迷糊,“你不知道你在外面,我有多担心,我每天都想着你……。”“好了,我又不是小孩子了,你担心什么?不跑丝绸生意,这么大的家撑得下去吗?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那些兄弟的德性。”他放开了在她腰间的手,“可是承义,你告诉我好不好?我想知道,求求你,我想知道……。”微明的晨曦中,女子长发散乱而唇色鄢红,怯弱而神经质地摇着他的手臂,“够了,我只有你一个女人,一个我养在家里的女人!”他说罢,狠狠握了一下她的肩膀,任她在臂中泫然而泣。
  承义在青楼的相好是碧云轩的名花银釉,当然银釉爱的不止是他的钱,柳三公子高大俊美,气度不凡,更深沉的是,他和那些客人不一样,他懂得对女人的温存,可是……三公子是不会带她回去的,崇尚理义的柳家是绝对不会要堂子里的人作妾的,这点她很清楚,也因此在承欢作乐之中带了点绝望的哀伤。民国十二年,正是流行新装的时候,柳公子带着好友,把碧云轩的乐班都请上了银釉阁,除这些乐伎外,其他人都是洋服新装,柳公子一身白西装,银色雕花手杖,在诸多胭脂艳影之中,宛若玉树临风,堂子上了最好的菜,一席人热热闹闹,划拳猜令,真是好不自在,可是银釉心里明白时日已然不久,忧伤之上无奈强行腾驾起笑意,凭着旗袍新装裹出的分明曲线,妖治夺人,逞宠持娇,嘻笑之中,她看到屏风旁微微露出一张女子娟秀的脸,尖尖的下颌抵在老装的高领里,那精致而悲绝的五官让她突然想到自己镜中的容颜,惊愕之中,屏风后的女子已经意识到被发现了,扭头就走,转身之际,只有那白绸青绣的衫子一角倏忽一现,像遗落暗夜的小块青花瓷,冥冥地听到破裂的声音。
  惯谙风月的银釉,知道那是心碎的声音,一个女人见到自己心爱的男人搂着别的女人时冰刀刺入般剧烈的疼,过去她也体会过,可如今她只有痴笑,没有穿新装的女人,不是这儿的宾客,她知道那定是柳家三少奶奶,容颜与自己酷肖的女人,他曾在她的怀里呢喃着淑明的名字……银釉徒自冷笑,扭过头去,将瓜子皮“噗!”的一声狠狠吐在漱盂里。
  那个晚上,承义当然没有来,淑明在床上翻腾,哭干了眼泪,随手操起一张帕子就撕,扯成了碎片之后,却耗尽了力气,被也没盖,一袭白衫地倒在床上。第二天就病了,各房奶奶都来瞧过了,暗暗可怜,只有涵珠一个人肯说出口,“哎呀,还不是为了瞧一眼才病的,都是怪我,不该让你去看,可不让你去吧,就说我造谣散谎,说老三的不是,让你去了,又变成这个样子。男人不都是这个样子?大爷和奶奶不也很恩爱么?恩爱照旧也有我的位置,你气他这个做什么?”涵珠已不再年轻,发黄的脸上扑了厚厚的脂粉,瘦削的身体撑不实流行的新装,但她手中伴她十几年的银凤烟枪依然光鲜华美,看着病怏怏的淑明,她幽幽一笑,在翡翠嘴上实实吸上一口,又缓缓向她喷过去,鸦片的甜香,浓郁里带着醉人的味道,轻柔地笼了她,“为什么要让我看到,如果光听,我可以不信,可是我看到了……。”淑明已经无力了,她泪眼涟涟地看着面前笑吟吟的涵珠,求助般地抓着她蕾丝边的袖子,“去,找个好的,做他的小,拴他在家里,有了孩子你认了就是了,这是最好的。”“可是,不!我不要,他说过他只要我一个人的,他只喜欢我一个人!”“死脑筋,想不通,那你就再不看,再不想呐,抽这个吧,这是好的,百病能医,老三会挣钱,不怕供不起福寿膏给你用。”
  福寿膏是上等的鸦片膏,要好好地烧,烧得不好就会浪费了,可惜阿贞的手脚笨,不会弄这个,大姨太又不好开骂,只得亲自为淑明烧烟,两个女人正同倚在榻上抽鸦片,不想承义就在此时回来,主仆三人吓得慌忙收拾,涵珠不是手脚利索的人,和阿贞配在一起真是整乱的灾星,搅祸的双煞,广袖翻腾之间,只听得铛琅一声,漆盘摔下,烟灯,膏盒等一什精巧物儿全都栽到地上,跌得四瓣八瓣,香消玉陨……狼籍中,眼睁睁地见着他进来看到了这一切,着实惊忿,只把前襟一掀,不落头地又出去了。
  三公子最恨抽大烟,这一去,就是整整几个月不回来了。
  戒烟,万种痛苦远远地临驾在过去鸦片带来的快意之上,端琴来看她时,正逢上毒瘾发作,手上还戴着那对荷花鸳鸯的甲套,阿贞才捧着一碗药来,就让她打了,一个丫头一个婆子上来架住,好言相劝,她仍是双手乱抓,涕泪交流,“不行,要绑着!”李嬷急急地对阿贞说,“有没有绳子?”端琴有一条汗巾,宝蓝的底子,此时无奈给了出来,拔落甲套,将她的两只手系住了,美丽的长长指甲似葱如玉,一双皎皎纤手衬着那汗巾子,如同青夜初放的玉兰花,开时有并蒂,黯然中呈现的凄艳……被缚的淑明的样子,双颊绯红,花枝乱横,只把泪眼瞅定天花,呆呆地说:“为什么不叫三少爷回来呢……。”
  三少爷在十五回来过几天,淑明这些时日,虽想得心如藕节,百窍千丝,可也怨恨他的冷落和移情,始终不多说一句话,冷着脸,僵直地坐在椅子上。夫妻同床却不共枕,明月何皎皎,空照罗帏床,忧愁不能寐,垂泪对枯怀。淑明坐在他的脚头掩面而泣,宽大的白睡袍上有刻丝的玉色凤凰,叠叠皱皱,已不能飞翔。明波流离,只在这本该缠绵的夜,一切却都寂静如死,纱帐迷糊了她微微颤抖的身子,泪光迷糊了他熟睡的脸……
  他走了后的日子,缓慢流逝如同抽丝,她成天地枯守,太阳有时可以照进三房的正厅,暖黄的光斑,一点点地挪过来,照上她绣鞋的足尖,又一点点地退回去,退到门槛以外,最后带走黄昏剩下的唯一一点温暖,淑明此时便跑出去,将双手伸出了对着暗红苍青的天空,悲伤地说着:“承义,求你,不要走,不要走……。”
  有时也出去走走,无非是连到二房的寂静长廊,半旧的雕花木棂,朱红色的柱子,紫藤花从顶上垂下来,太阳的影子,温暖的虚空,渴求却又抓捞不到……
  忽然,听见长廊那头传来小福银铃般的笑声,还有张妈的骂声,“小福,你这个死丫头,又偷酸菜吃!什么时候那坛子都会叫你啃了!”小福笑着,一臂里跑一臂里把长长的一条酸菜高高捏起,仰着头吃,模样娇俏得可爱,可是就是不看面前的路,不小心就撞到了呆呆的三少奶奶身上,弄得她白绸青绣的袖子沾上了一大块水渍,“对不起……三少奶奶,实在对不起。”小福低下头来含糊地道歉,仄着脸,只把一双大大的杏目向上扬起,黑白分明地斜瞅着她,淑明不知怎的哆嗦了一下,嘴唇轻轻地抖动着,鲜脆的酸菜还在小福的口中咀嚼,牵着额上的青筋暗暗蠕动,淑明看到她拈过酸菜的左手后面两个指头有着葱管一般的长指甲,涂着指甲亮油,如自己的一样……
  淑明不知道,小福怀孕了,怀的是三少爷承义的孩子,那几天中的某一天,承义被小福妩媚的笑容所打动,而真正迷惑他的是小福的那两支指甲,长长的,玉色透明,就像淑明的手……在二房后花园的假山后面,生满绿蕨和青苔的天然婚帐上点缀着蔻丹花妖媚的红颜,拥抱的时候,小福用手拦他的吻,长长指甲的撩拨让他欲罢不能,纵使那个新婚之夜是曾经的沧海,但酷似的感觉使他完全地陷入了激情,沧海水罢了还有巫山云,女人,水作的骨肉,为江河湖海,为云雨雪雾,尽可使他沉溺,他在一时竟恍惚,仿佛身下的人不是二房的丫头,而是四年前那个十六岁的新娘,他最初的灵与肉上的快意,从京都艺妓开叠的和服裙中窥到的肉色内裤,原始的积累到了终于可以释放的时候,不想却碰到了那么娇美的女子,可他最终却伤害了她,也因这伤害而逃避……痛苦,在**中升腾的快意,小福的呻吟,月下花枝的招摇……成就了他继长子胎死腹中之后的第二个孩子。
  奉子成婚,是柳家的大喜事,因为好歹三房也有了后,端琴在这一面上极力支持,持意作小福的娘家,从丫头一跃而成主子,也是小福的造化,而且三少爷是那么英慧过人,别说作姨奶奶,就是作他的贴身丫头也是好啊,柳家的人都喜气洋洋,不高兴的当然有,那就是三少奶奶淑明。
  “我该说的都已说完了,我心里想什么你应该明白,不要再这个样子,你是名门的闺秀,大家的规矩应该明白,纳妾只是为了能传宗接代,对得起祖宗,你懂吗?”三少爷的理由很苍白,甚至让她感到可笑,到东洋去接受新式教育的男人,穿西装拿手杖的男人,却对这些这么计较,这不过都是借口而已,淑明背对着他,只是冷笑,“可以,但不要让我看到!我不愿见你抱她的样子,对她说和我一样的话!”
  “你的脾气太坏了!”承义抢言到:“不要在我面前摆架子,你们魏家已经衰落,早供不起你这个千金小姐,该道歉的我已道谦,原不原谅是你自己的事情,今晚我不会在这里,小福是新人,不可以冷落的,我来你这不是为了看你的脸子!”说完之后,他就拿起椅背上的外套,下楼去了,淑明呆了一呆,腾地站起来,将妆台上随手拿到的一个珐琅花瓶向门口扔去,带着哭腔“去吧!去了就不要回来了!”不要回来了——花瓶破碎,彩块和清水溅得满地都是,无辜的花枝,暗夜中凄冷的遗落,一地残红——
  芬芳而婉转的绝望,刺入了心,剧痛而微腥……
  长久地凝望,幽夜的清寒,他话语中的冷冽,她极力拥抱的痛楚,无声的哀伤,像光滑冰冷的小蛇,慢慢地爬上来,她张大眼睛,所见诸物都有他的影子,银釉摇着东洋绢扇,一脸嘲弄。小福嚼着酸菜,笑颜如花……“不,我不要看见,如果这一切我都没看见,我就不会相信那些流言,我就不会和他吵架,不会让他走,他会呆在我的身边,好好爱我,好好陪着我……。”
  好好地陪着我,陪着我,始终让我相信他最爱的女人是我,也只有我一个人……
  漆奁打开了,明镜里的容颜在夜晚的烛光里显得那么憔悴,而在旧盒上补画的细细描金的花饰又让人觉得是在华美下的勉力支撑——就像淑明此时用香粉和胭脂细细盖去脸上的灰暗与黑黑的眼圈一样,她认直地点红嘴唇,他曾说过她的眼睛和嘴唇很美,她们曾是被他抚摸和亲吻过的地方……而最后拿起的就是端琴送的银甲套,尖尖的,长长的,中指是并蒂荷花下的鸳鸯戏水
  未若双眸明似镜,怎落孤身伴灯眠?难消寂寞初长夜,只羡鸳鸯不羡仙。
  淑明凄然一笑,抬起右手,娇生生的兰花指上甲套尖尖,
  江南湖水碧,江南荷叶鲜,郎衣翡翠羽,我着秋叶裳,分羽同相戏,交首共白头。
  银甲入眼,如针如刺,酸涩的剧痛几乎让女子晕却,血从戳烂的伤口里往外涌,染红了戏水鸳鸯,与先前的眼泪汇作一流,从脸上缓缓淌下来,合着的双眸眼睫长长美似丹凤,这一切在奁盖上的镜子之中如梦似幻,婉若一个奇竦艳丽的妆容。
  他,踏夜色而来,随着阿贞欣喜的声音而来,近了近了,她感到蜡烛动摇的快乐,就在她的背后,抱住她,他温柔地呢喃着说:“淑明,我的妻,我今晚是在你这的,我不去新人哪里,我喜欢银釉喜欢小福都是因为我爱你,你知道么?”
  淑明微笑着颤抖,轻泣出声,在他的怀里,缓缓地回过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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