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发表:2006/8/14 13:43:38 人气:124       
|
楼主 |
缓慢的夏天》
恍惚中，被一个疯子一路狂追，恐惧、绝望、慌乱中的仓惶逃离。汗和泪，水一样哗哗的流下来，随着风向后飘，滴滴嗒嗒地落了一路……我猛然从梦中惊醒，看见明晃晃的一大片阳光正懒洋洋地铺在书桌上，蝉声像刚下到油锅里的蔬菜，响成嘹亮的一片。探身起来，身体的轮廓印在棕黄色的草席上，宛若一张清晰的人体拓片。水洇洇的一片汗渍，蒸腾着潮湿的热气。窗外，梧桐树的大叶子一张张挂满了树杈，像是拧干了水又潲了色的布，蔫头搭脑地垂着，因为失掉了向上张扬的锐气，停顿下来，反倒让人感觉踏实和安稳。心里那块高悬的石头“扑嗵”一声落了地。
夏日的正午，阳光是一张柔软舒适的大毯子，它准确地把我从恶梦的边缘接住，让我从容完成了从梦到现实的最安全和舒缓的坠落。
轻重缓急，张弛有度，大约上帝在创世纪之初，正是依此安排着四季的轮回。所以，才有了春天的匆忙苍促，连最细小的藻类都在赶路似地忙着生根和发芽――错过了这一季，生命就会停滞在一粒瘪谷的状态，沦落成泥土的丰富给养。积攒一春的力量开出了满枝的花朵，在秋天里忙着结果、坠落、腐化成泥，而后，清枝瘦骨地缩了手脚，蛰伏进冬天刺骨的寒风里。只有夏天，它是季节轮回中的一个小小停顿，像一首舒缓的小夜曲，慢慢地流淌着，不急不滞，不张不弛，任由你放任了手脚，让每一个毛孔和细胞都自在随意地舒展开来，却每一步都恰和着旋律，再迟缓的人也决不至于有跟不上节奏的尴尬。
那些在春天里疯狂滋长过的植物，悄悄地放慢了生长的脚步，在烈日下懒洋洋地摇摆着肥硕的叶片。就像一个急匆匆的赶路人，停了下来歇歇脚，一歇就不想再走了。它们隐藏在楼后的一小块空地，或废弃的庭院、野外的土沟里。我始终对那些长满了杂草的地方充满好奇。聊斋里的故事大都发生在这样的地方，颓废的庭院、茂盛的杂草，漆色斑驳的月亮门，一推，“吱呀”一声就开了。或像是童话里的沼泽，潮湿、神秘，草叶下住着善良的癞蛤蟆和丑陋的老巫婆。这些繁衍在夏天里的事物，它们与烈日下喧嚣的尘土无关，与人世间的争伐暗伤无关，它们远离人群，超越于尘世之上，因为破败而被忽视，因为被忽视而有了任性生长的自由――没有人为它们修枝剪叶，刈草除莠，以符合某种公众的审美需求。小时候，我把漫长的夏日时光消磨在那里。看着阳光从一片叶子上升起，在一整天的时间里，那些金黄色的光芒像一个巨大的软体动物，从东头到西头，爬过丁香、牵牛花、狗尾草的叶片，爬过那些砖头破瓦和碎玻璃，再从另一片叶子上滑落下去。我喜欢这些静悄悄的行走，每每盯牢了看，不敢眨动眼睛，却怎么也捉不住它们缓慢移动的脚步。窗户里，谁家的老座钟滴嗒滴嗒地走着，像缝纫机的细小针脚，一针针密密缝合着光阴的碎片。这些被遗忘的生命和生命的残肢，阳光每天以同等量的时间和速度掠过它们的身躯。
夏日的正午，我们能很轻易地捕捉到这样的生活场景：趿了拖鞋，穿了肥大裤衩的女人，蓬松着头发，一脸倦容地从单元门里走出来，她要买了西瓜、冰棒给孩子，回去安稳地午休。星期天的午睡可以一直持续到下午４点钟或更长久些，夏天的炎热给了人们从容睡眠的权利，却不会让人有浪费时间的羞愧。男人们光了膀子坐在树荫里开设着牌局或棋局，清香的槐米扑簌簌地落了一桌、一头，当战争以玩具的形式演绎成一场游戏，就成了和平最有力的佐证。院子里的树杈间扯了绳子，飘扬着五颜六色的床单、衣物，这些日常生活的隐私部分公开展示在炎炎烈日下，散发着好闻的肥皂粉的清香。我喜欢这样的场景，它让人感觉踏实和亲切。夏日的午后，像一个宽敞的开阔地，它有绝对的空间来包容我们寻常生活的琐琐碎碎，有绝对适宜的热度容许我们放任自己，也有绝对从容的时间来安抚我们的疲倦，允许我们在狭长的时间的缝隙里做着梦——简单的梦、芜杂的梦、或许永远不会实现的梦。
在最渴望着的雨的时候，雨也就真的来了。匆匆的一场雷雨，如白驹过隙，它哒哒的蹄声翻腾起那些在烈日的炽烤和人们的践踏下沉入土地的芳香——泥土的芳香、草根的芳香、饱满籽粒的芳香。雨滴一粒粒拍打下的灰尘，沉入泥土，没入水洼，沿着城市的下水道流到另一个不可知的地方去了。树木、楼前的石台和楼顶的马赛克露出了它们本来的鲜亮颜色。这是被雨水认真涮洗过的夏天，夏天里的城市像一棵久离了泥土又突然被插入水瓶的植物，在一番滋润后，露出了它清亮的本色。却依然是从容和和缓的，有着荣辱不惊的宽容气度。只是梳妆整齐了以悦人悦已，并没有丝毫全副武装了准备随时迎候检查，或披红挂彩被当作样板展览的谄媚嘴脸。
我们总会把记忆锁定在某一个特定的瞬间和场景中，在我看来，夏天是最适合于记忆的季节。它舒缓的节奏远比匆促的春天和秋天更适宜于我们安置诸如爱情、友情、亲情这些美好的情感。宽大的叶子下面和茂密的草丛里藏着童年的梦想和无休无止的疑问。漫长的暑假，有足够的闲暇拿一本书坐在树荫里发呆，以书本作掩护，做着缠缠绵绵的白日梦。晚饭后，夕阳的余晖要持续到8点以后才会完全隐退，因此，有大量的时间在林荫路上慢慢地走。牵着恋人的手，直走到浓黑的树荫里去――爱情在最阴暗的地方开出了明亮的花来。一样的牵了手走，在其他的季节，吃过晚饭，天就黑了，远没有夏日傍晚的漫长和从容，不如早早地躲到通宵影院或酒吧里去。
世界正以加速度飞速前行，速度代表了先进和时尚，标志着摆脱旧事物不同程度的决心和成果。列车在不断的提速，网络在不断的提速，通讯在不断的提速，“动感”、加速度”、“爆炸”这些生猛跃动的词汇充斥了报纸和荧屏，词语制造的紧张表象和词意背后暗含着的争伐、竞争、暗伤让人不由的心跳加速，进而森严戒备。在高速度的运行中，无疑会产生一种特别的快意的陶醉，却又在快意的奔跑中遗落了一路的风景。在这场群体的竞跑赛中，我们不得不越来越趋向于利益上的斤斤计较和精神上的简单粗陋，好使我们轻装上阵并防备不被暗箭刺伤。
依照常理，任何一种对旧事物的沉缅都是对新生活的抗拒。好在有夏天，它的炎热和炎热所蕴含的慢节奏，容许我慢下脚步，在时间的缝隙里慢慢地走上一程。其实，又何妨给自己找一个这样并不充分的理由以歇歇脚呢？正如这个夏天的午后，在上午与下午的接口，坐在电脑前，慢慢地敲打着键盘，看着那些关于夏天的文字在屏幕上生根、发芽、开花，列队成行，像注视着一种缓慢的成长。
|
|
| |
|
|
